在凑热闹的人群里,杜康状似亲密地把手放在元满后背,带着她离开了。
他们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大起大落的情绪令元满感到十分疲惫,她现在内心极为复杂。
亲眼见到徐清和宁姒相处的画面仿佛声势浩大的海浪,朝她兜头盖脸而来,淋得浑身湿透。虽然自从看见桑枝城那块木牌开始,她就做好心理准备,会遇到这样的场面,但亲眼所见,冲击还是很强大。
杜康方才救下落水孩童,又帮了自己一把,元满心中对他的恐惧消退了些许。至少杜康没有疯魔到只知道报仇杀人的地步。
元满背靠墙壁,眼睛盯着地面:“你又做什么?”
“要你不能好过。”杜康淡淡道。
“不过,其实你也不用那么难过。从某些事来看,你对徐清来说,不算是‘不相干的人’。”
元满心中没有受到触动,只静静地听着他说:“好歹你们还有小时候的兄妹情分在。”
“上回杀你未遂,徐清气势汹汹地跑来找我,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元满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奈何他现在是易容的样子,看不到真实的面容。
她想不出两□□脚相向的样子,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杜康的眼神隐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元满只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确实钉在自己身上,她忽然想起了从前与他为数不多的见面。那时候的杜康美得惊心动魄,一言一行都能攥住别人的目光,他和徐清相反,徐清时常能把先生胡子气歪,但是杜康却是令先生赞口不绝的人。可他又和君子之风的李若不同。用徐清的话来说,杜康是全天下最风流,偏偏还把风流弄得如风花雪月一般,叫人甘之如饴,所以他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要是哪个姑娘真的喜欢了他,那真是上辈子造了孽,因为多情的人最无情。
她第一次见到杜康,尽管儿时的她并不懂得容貌之分,但还是毫无理由被震住了,呆呆地喊了一声:“姐姐好。”
杜康扬了扬眉梢,蹲下身,纤长的手指点在元满眉心处:“看来我的美貌果然男女老少通吃啊。”
元满睁着一双干净透亮的眸子望着他,不说话。
“你的容貌果然没有继承到皇上和你母妃的样子,”杜康弯起眼笑了起来,“挺平庸的。”
旁边响起毫不客气的嗤声,少年特有的嗓音十分清亮:“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接着元满的小手就被徐清牵起:“满满,别理这个怪人。”
说罢,他回头看了眼一脸无所谓的杜康,道:“这个人以后一定会孤独终老的,他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好看的人了,所以只喜欢自己。”
记忆里那张好看的脸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现在的他重叠起来。阴暗的角落里,死气沉沉的东西爬满了杜康全身,曾经光鲜亮丽的外表被侵蚀殆尽。
“你那是什么眼神?”杜康语气里带了一丝嘲弄,仿佛在笑她不自量力和自作多情,“怜悯我吗?等会你大概会可怜自己了。”
“好不容易逃了,为何不干脆逃得远远的。留在京城很危险。”元满真心地发问。
“做错事的人依旧高高在上,被构陷的人反而被追杀,这是什么道理?”
“构陷?”元满重复道,眼里露出一些不解。
“你为何看事情总是这般肤浅?兰絮琥珀也是,现在还是。”
“什么意思?”
杜康不答反问:“不如说一说你现在知道的所谓的‘真相’。”
元满静默不语,杜康被浓重的黑暗包围,模糊了他面容的所有表情,就好像面对一个未知的东西,她不知道随着自己的言行,对面会出现什么,是惊吓还是恐怖,总而言之,任何一丝光都照不进这个角落。
最后她把自己了解到的事情全部吐露出来。
黑暗里的杜康不曾言语,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彻底沉寂下去了似的,这很反常。
元满背脊死死抵住墙面,双手握拳放在身后,以此获得一点安全的慰藉。
半晌,杜康轻轻地“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向前走了两步,离元满更近一些。
“所以,你信了。”
杜康一反常态的行为让元满方才弱下去的恐惧感又噌地升腾起来,他裹挟着密不透风的黑暗犹如一座大山挡在她身前。
他没有沉寂下去,反而像只蛰伏着的猛兽,只待元满露出脆弱的咽喉,便伺机咬断。
“信。”元满轻声回复。
“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你听来的这件事与你实际上看到的有没有出入?”
元满颤动眼睑的频率加快,颈项不自觉绷着,衣领下覆盖着的锁骨更见明显。她飞速运转着脑子,否认的话还没出口,杜康若有所感似的,手掌按在她的脖子上,拇指轻轻压在颈部的脉上,加速的心跳透过两人相触的肌肤传到他手上。
元满要出口的话立即被咽下,杜康不冷不热的声音传来:“长得普普通通,要是脑子还不好,怎么跟宁姒争?所以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答。”
前半句要放在平时,可能是句调笑话,但此刻听来一点效用都没有。
杜康拇指下的心跳越来越快,好似反应着她活跃的思维。
元满一边想着,一边感受到手掌逐渐加压的力度。
从小草那里听到这件事时,她确实察觉到了怪异之处,只是本能地不想深究,此刻命悬一线,她只得拼命地想耳听和眼见的不符之处在哪里。
她看见的能有什么?这件过去就发生的事情,她根本看不了。她能看到的只有回京之后的。回京之后她在宁侯府看到了杜康,宁姒、徐清和李若有意包庇杜康。这就是她看到与此事相关的东西了。
元满忽地愣住了,须臾抬眼看着黑暗中的杜康:“他们在帮你,哥哥、宁姒还有李若。”
喉间的压力骤然松弛,但那只手掌还没有放下去。
“这里如何怪异?”
“丞相犯错,按律当接受相应的处罚,”元满特意把按律当诛换了个说法,“你……原本也应该受到……处罚,可是他们在保护你。”
杜康“啧”了一声:“我们是朋友。”
对,他们是朋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杜康被杀。
“你难道是蒙对的答案吗?”
可她回京后确实只看到这些。难道她漏了什么?
电光火石间,一个名字浮现在她脑海里——郑朝生。
郑朝生说过,他死了,太子也会死。
而且徐清和宁姒专程不远千里去宋城抓郑朝生,太子甚至□□。
“郑朝生!”元满吐出这个名字。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流下,如此看来,郑朝生也是事情当中的一环,而且是重要的一环。但是当初他被徐清和宁姒带回京,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总算想起他了。”杜康叹了口气,似乎在耐心耗尽之前终于听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
“怪异之处当然包括徐清他们相助我。但是原因不仅仅在于他们是朋友。”
杜康施舍般给了元满一点提示。
如果朋友是原因之一,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元满顺着提示深想,神情渐渐变得既恐惧又不可置信。
“他们认为你没有错,丞相……是被……错判的……”元满颤抖着把它说了出来。
话音一落,黑暗里似乎都带着无形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元满下意识地就要否定这个猜测,若这是真的,那——太可怕了。
“这么大的事情……一定会经过层层审查……错判……错判是不可能的。”
她的声音都哽咽了。
“你知道郑朝生是做什么的吗?”杜康问道。
他不等元满回答,便道:“他是个江湖草莽,自持有一身轻功,逃跑天下第一。他还有个特长,能在短时间内模仿他人笔迹,而且,他为人贪得无厌。”
最后从丞相府中搜查到了丞相和北疆私通的信件——元满蓦然想起小草的话。这下所有环节都可以连成一条线。
太子私通北疆,然后找到郑朝生,利用笔迹模仿丞相和北疆的往来信件,以此构陷丞相。徐清和宁姒千里追捕人证郑朝生,太子过河拆桥,□□。两方人马汇聚在宋城,最终由徐清和宁姒带走了郑朝生。
可是现状丝毫未变,丞相未沉冤昭雪,杜康还在被通缉。
“郑朝生呢?”元满问。
“死了。”杜康冷冷道。
“带回宁侯府的当晚就死了。”
她错愕地睁大眼:“太子……”
“那个草包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杜康眼底一抹讥笑,“是个大人物呢,把我们都摆了一道,并且除去了所有隐患,让丞相私通案永无翻案之日的大、人、物。”
杜康一字一顿地说着“大人物”三个字,仿佛在唇齿间磨牙吮血,阴恻恻的恨意铺面而来。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天潢贵胄是如何草芥人命的。”
杜康猛然靠近元满,一手狠狠拍在她身侧的墙边,吓得她往旁边瑟缩了一下,努力咽下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惊呼。
“你听到的故事最好把人物都对调一下。”
“太子隐约向我父亲吐露过与北疆私相授受的意味,被我父亲坚决驳斥了,但是父亲念师徒旧情,也晾太子没这个胆子,所以没有向皇上检举揭发。谁知那个草包竟然胆大包天,毫无是非观念,联通北疆。与其约定交易,送北疆城防图。北疆佯装攻下五座城池,在大家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太子御驾亲征,连夺两座城池。其实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交易内容,北疆得三座城池,送太子一身功勋。那个一事无成庸庸碌碌的草包借此坐实了太子之位,再也不用担心有人觉得他难当大任了。徐将军察觉其中蹊跷之处,私通之事败露后,朝廷下令严查此事。太子回京后,得知郑朝生有此本事,便令他仿造我父亲的笔迹,事成后,下令杀害郑朝生。”
“怎样,堂堂一国太子就是这样不顾边境百姓死活,不顾将士的死活,只在乎自身荣誉。这样的人真是奇耻大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