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卷着炎炎热气渗入地底,砸在屋檐和大地上的啪嗒声久久未曾停歇。元满便听着这样的声音醒来,她望向外头,无甚天光,远处还是青蓝色的一片。
她睁着眼一直看到熹微晨光出现,雨水渐收,待元满起床洗漱时,雨势完全收住了。
她让小草精心挑了些补品,然后带着去了将军府。
到将军府时,元满便看见元芷正和徐正礼坐在亭子里下棋。
下到一半时,元芷一颗黑子迟迟落不下去,思忖良久,眉越拧越紧,撒气似的随手扔掉了黑子:“不行,下不下去了,我又要输了!”
黑子滚了好几圈,最终停在了元满面前。元满感到好笑,弯腰捡起黑子,上前道:“你让姑父让让你呗。”
元芷偏头看见元满,拧紧的眉立马舒展开来,把她拉到石凳上坐下:“小满怎么来了?”
“姑父回京,我还没来拜访。今日终于停雨,便来了。”说完,元满示意小草把那些补品拿给他们。
元芷道:“你人来了就行了,带那么多东西做甚?见外。”
“聊表心意。”
徐正礼挥手,侍从立马从小草手中接过物品:“公主有心了。”
话落,他便把棋子一颗颗收拾到棋盒中去,道:“你们聊吧,你姑姑再把这棋下下去的话,指不定要打翻棋盘了。”
元芷不服气道:“还不是你放着那么多事不做,非要下棋。我下棋是个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徐正礼在元芷面前毫无大将军的威严可言,那双剑眉似乎都收敛了几分气势,带着细纹的眼睛笑起来既温和又带着点纵容。即使元芷那般说,他也是微笑着受下了。
瞧见徐正礼那模样,元芷跟个小孩似的撇开了眼,拉着元满开始抱怨:“陪他下棋这种事本来是他儿子做的,结果雨一停,那兔崽子就跟长了翅膀似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哥哥不在府上吗?”元满环顾四周,确实没有发现他人,来的路上也没见着。
“俗话总说,女大不中留,男大也不中留啊,”元芷摇头叹息着,“你既来了,便在这里用过午饭再走可好?”
元满乖巧地点点头。
午饭的时候,徐清还是连个影儿都没看到。用过午膳,元满陪着元芷聊了会天,等到她要午休的时候,再出了将军府。
元满并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去找了一趟赵子玉,两人自桑枝城回来后,便没有再见过面,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她便想着去见见赵子玉,如此一来,她又留在赵府吃了一趟晚膳。
“你可知今日是何日子吗?”赵子玉用帕子擦过嘴角,笑着问元满。
元满偏头想了一会,现在是八月,八月会有什么特别的日子呢?
“啊!是乞巧节!”
怪不得今日路边的装饰比以往更盛大,还未到夜游的时辰,便有许多人。
“你想吃完去看一看吗?”赵子玉善解人意地问道,她知晓元满在京城体验这种人间百态的次数屈指可数。
元满眼神一亮,立马应下,两人放下筷子便出门了。
此时夜色完全降临,漆黑的天幕从远处铺开,但京城的各个街坊都灯火通明,有些两相对立的屋舍甚至连成了一片彩带,倒映在湖面上五彩斑斓。
元满被铺面而来的氛围惊到了,正和赵子玉跨出府门,眼角余光撇到了一颗满树繁花的大树,开得十分饱满的花朵映入元满的眼里,却成了一块被红绳吊着的木牌,木牌随风摇摆,上面成双成对的名字好似炫耀一般。
“怎么了?”赵子玉拿手在元满面前晃了晃,“看见什么东西了?”
元满恍然回神:“无事,就是觉得这样的景象很好看。”
“那我们走吧。”
元满对着赵子玉点点头,把心里那些莫名的情绪和猜测放在一边,既然出来了还是好好玩一趟。
就在元满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游街的活动时,心头忽然升起一阵恶寒,感到背后似有人紧紧地盯着她。她猛然一回头,行人做的事再正常不过。
难道是她的感觉出错了吗?元满微微蹙着眉,而后深深地吐了口气,继续逛着,但是没过一会,这种视线黏在她身上的怪异感又出现了。
她若无其事地和赵子玉停留在一处卖扇子的摊贩那,随后拿起一把扇子打开,转个身,仿佛借着光更好打量似的模样。透过扇骨,元满在人群里浏览一番,还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她已然没了再继续的心情,放下扇子,对赵子玉道:“我累了,不如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子玉闻言细细端详着她:“没事吧?”
“嗯,就是出来一整日了,有些累。”
“那我们回去吧。你回宫好好歇息。”
元满含笑点头,抬脚往回走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轻声叹息。赏花宴时,她便想把礼物送出去的,奈何后来发生了意外没有送成。今日去探望徐正礼,她便想顺带把一直没送出去的东西送给徐清,结果他根本没在府上。
她想着只好再另寻一个时机了,这般拖下去说不定就等到徐清的生辰了。元满伸手向腰间摸了摸,那里却空空如也。她仿佛被冻住了一般,然后摸遍全身上下。
赵子玉看她脸色骤然间变得十分不好,心也一下子提起来:“掉东西了吗?”
元满确定身上找不到,抬眼望着来时的路,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她不知何时掉了,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捡了去。再也找不回来的想法在她脑海出现的瞬间,浑身上下涌起一股急躁和焦虑,甚至让常年冰凉的身体都沁出了热意。
元满抓住赵子玉的手,慌张道:“我掉了一个荷包,里面的东西很重要,是一块琥珀。”
赵子玉看出元满状态不好,拍了拍她的手,道:“不要慌,我们顺着来路寻过去,你那个荷包长什么样子?”
“蓝色的荷包,上面什么也没有绣。”
说好了荷包的细节后,两人便往回走,因为街道比较宽阔,两人一左一右地找着。
渐渐地两人都未发觉彼此被往来的人群隔离开,并拉开了一段距离。
元满低着头,一路找了许久,不管是路人还是地上,都没有看到那个蓝色的荷包。她的心绪也越来越焦灼,心脏受到的挤压也传入脑子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头顶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你在找它吗?”
元满蓦地抬头,对面站着一位面相普通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荷包,正是她的。
那颗悬着的心终于重新落回原地,柳暗花明又一村说的大概就是她现在的感觉。元满眼神明亮,松了口气,感激地对男子道:“嗯,这是我的荷包,可否请先生还给我?”
“看来这对姑娘你来说很重要。”男子微微笑起来。
他说话的嗓音很好听,但隐隐约约带着些诱惑的感觉,明明是张平平无奇的脸,笑起来却有种别样的味道,令元满升起一种他的脸不是这样的感觉。
元满没有深究,指了指那个荷包,诚恳道:“它对我来说,很珍贵。”
“是吗?”他还是笑着,视线从荷包移到元满的脸上。
元满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竟觉得那双笑眼带刺。
“在下有一个问题,很是不解,不知姑娘可否解惑,等姑娘解惑完了,我自会把荷包双手奉还。”
男子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元满恍惚想,但她还是道:“先生请问。”
“一个人倘若有重于性命的人或物,却被别人毁了,那个人很生气很愤怒,所以有了要毁掉别人的想法,姑娘能理解并接受这种想法吗?”
元满脑中最先想到的便是家人,于她而言,目前并没有重于性命的物,但有重于性命的家人。倘若有人杀害了她的父皇,那她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元满代入自己后,便很能理解他的想法,于是点了点头。
“假若害人的是王公贵族呢?你觉得那个人还能报仇吗?”
“即使是王公贵族害了人也必须受到律例的惩罚,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所以大仇自然得报。”
男子听了元满一番话后,轻轻地笑了起来,接着笑到连肩膀也颤动起来。
元满愈发觉得莫名其妙,她的话按理说应该没错,可他看起来似乎不是因为赞同她而发笑,反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笑过后,猝然抬头,死死地盯着元满,眼里是卸下伪装后的阴骘,元满在那一刻犹如被扼住咽喉的猎物,一动不能动。
“公主说得真是在理,既如此,你们这群天潢贵胄为何还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这不是在嘲弄泱泱大国定下的法例条令吗。”
在男子骤然变得尖锐的敌意与针对下,元满终于明白这声音在何处听到过——
宁侯府,杜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