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桑枝城回来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跨过城门,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前,徐清骑马走在最前头。他要进宫复命,随着宫门越来越近,随行人员便越来越少,各自回府去了,最后还跟在徐清身后的便只有元满和元洛叶两位公主及一干护卫。
徐清目视前方,发现宫门口正停着两人,身穿铠甲,风尘仆仆,似乎是一路奔波至此便打算直接进宫。他眼神亮了亮,一夹马腹,骑到宫门口停下。
元满听见忽然变快的马蹄声,疑惑地掀开帘子,正看见徐清奔着宫门而去。
那里身穿铠甲的两人,她自然也注意到了,但是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些人的面貌。
每个入宫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即使是公主也不例外,当元满走下马车时,恰逢他们三人齐齐转过头来。
元满才得以看清他们的样子,为首之人比徐清稍矮些,眼角的细纹不显老气,反而为他添了一份岁月打磨的沉稳,脊骨挺得笔直,仿佛万物皆不能压垮,一言一行自有威严。
“姑父?”元满又惊又喜。
此人正是徐清的父亲,北境大将军——徐正礼。
徐正礼向元满和元洛叶微微欠身,元满同样福身回礼。
他笑起来,威严的气息弱了几分:“公主求学归来了?”
元满点点头,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徐正礼,毕竟他常年驻扎在北境,一年里也不见得回来一两回。
想到此,元满不禁替元芷开心起来:“姑父没落府便先来宫里了?”
徐正礼颔首,看了看皇宫的方向:“见过皇上后,再回府。”
“等姑姑见了姑父,一定会非常高兴,”说罢,她转头看看徐清,“对了,姑姑今日还能同时看见你们……”
元满的尾音渐渐弱下去,徐清方才快马加鞭来到宫门口,应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徐正礼,可此刻的神情却说不上多么欣喜,反而眉头微微下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徐正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进宫面圣,然后一起回府。”
一行人受过例行检查后,迈开步伐朝着山海殿而去。
元满落后他们两步,发现了一丝异样。徐正礼走路时往左的幅度要大些,这根本不是一个大将军该有的走路姿态,她目光往下移,眼眸蓦地睁大——
徐正礼的左脚跛了。
四年不见,他竟身有残疾。
元满对军阀征战不是很懂,却也知晓四肢健全对将士而言多么重要。
尤其是对一个常年驰骋沙场的将军来说,腿部残疾无异于葬送了他的将士生涯,甚至是一种折辱。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他当时又是何种心情?姑姑是否已经知晓?元满脑子里涌起众多疑惑,伴随着心中的难过、怅然和难以释怀。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与灼热,徐清偏了偏头,但没有完全回过头,似乎是制止了自己转头的趋势。
元满察觉到后,立马懊恼地低垂着眉眼,觉得方才的行为冒犯到了徐正礼。
一行人在一个路口分道扬镳,徐清父子要前往山海殿,而元满二人要去后宫,回各自的寝宫。
元满回过头看着那两人,他们要走过长长的台阶,徐清伸手扶住徐正礼的胳膊,却被他以不容抗拒的姿态推开了,徐正礼没说什么,只是捏了捏徐清的肩膀。徐清沉默地低着头,等他走了两级台阶后,才跟着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元满收回视线,身旁响起阴阳怪气的哂笑。
她侧目望去,要不是这声笑,她都要忘了同行的还有元洛叶。
“你为何笑?”元满问道。
“没什么,”元洛叶和元满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不再伪装出一副和她要好的模样,冷淡中透露出一丝嘲讽,“就是看你难过的样子,觉得心情很好罢了。”
跟在元满身后的小草一听这话就要炸毛,元满摁住她的手,不为所动,径直地朝着钟粹宫的方向而去。
“徐将军这腿伤了快一年,据说他原本打算辞去大将军一职,奈何后来又出了这档子事。”元洛叶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追在她身后。
元满脚步一顿,回头问道:“这档子事?”
“不会吧?”元洛叶一挑眉梢,眼底露出一丝讥讽,“就算父皇一直护着你,让你不理世事,但是身为元朝的公主,好歹也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吧。”
“这半年来,北境陷入了和北疆的战事,最近才消停,徐将军回来大概是要报告什么新情况,”不出所料,元满的表情非常错愕,元洛叶恶意地笑道,“这一战,北境损失重大,徐将军身处战场,自是吃了不少苦头,朝野上下对这场战事可是十分忧心啊。”
元满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刹那间更加苍白。
元洛叶说得没错,她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在宋城时,她也很少出门,管家也秉承了在宫中的作风,不让俗世琐事传入元满耳中,更不要说这种边疆战事。
“你简直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自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说到最后,元洛叶的声音仿佛淬了毒,连面容都变得阴狠。
她吐了口气,恢复成从前的模样,脸上含着微笑,转身离开了。
元满此时若是能看她一眼,便会发现她眼底蕴含着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蛰伏在暗处,只待时机便要给予致命一击的势在必得的目光。
徐清把桑枝城一事汇报给皇上后,元庭便下令关了元洛叶三个月的禁闭,此时正要招刘封进宫,没想到外头通报刘封的父亲——也就是新封的丞相刘允列领着刘封求见。等二人入山海殿时,刘封竟是顶着一副鼻青脸肿且行动不便的模样,看样子在府里已经被丞相惩处一遍了。
徐清看着他那副猪头样,面无表情,瞳孔黑得毫无杂质,凝出一丝瘆人的气息,而后垂下目光,遮挡住所有的情绪。似乎明了了什么,对接下来的事情已无半分心思了。
刘允列摆出一副任凭皇上处置的模样,虽然言辞激烈地责骂犬子,但又透露出一种此事不宜闹大损毁公主清誉的意思。元庭边听刘允列的“斥责”,边看着重伤的刘封。随着刘允列最后一句话落,山海殿陷入了一片寂静,这样的氛围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然后接着响起的却不是对刘封的发落,而是元庭猝然爆发的剧烈咳嗽。
“皇上!”总管太监常德惊呼一声,立即帮他抚背顺气。
殿中站着的几人也异口同声地喊了声“皇上”,等到他的咳势缓下来,常德便奉上了桌案上的茶。
元庭顺了气息,用嘶哑的声音落下了对刘封的最终惩罚。
罚他在府中禁足半年。
对外随便找了个借口,并下令知情人士不得泄露一丝一毫。
此件事情便如此大事化小了。
元满并没有刻意打听这件事情,反而在打听徐正礼跛脚一事。小草送来的消息和元洛叶的如出一辙,约在一年前,徐正礼照例在边境巡防,不料北疆的部落发动奇袭,徐正礼就是在那时候受的伤,脚养了没几个月,北疆便再一次不声不响地打了过来,一连夺下了北疆五座城池,朝廷上下震动一片。这时,太子请求御驾亲征,重整旗鼓,才夺回两座城池,奈何两方人马僵在这块地方,北疆无法推进战事,北境亦无法再夺回更多的城池。因为战事僵持不下,徐正礼感到北疆再无战意,只是不肯后退一步,仿佛只要这三座城池便够了。他心下觉得蹊跷,便深入虎穴擒来了敌方的二把手,审问之下才得知北疆竟得到了五座城池的布防图,因此才一鼓作气并且轻而易举地拿下五座城池。
元满听到此处,震惊得无以复加,半天都忘了呼吸,神思恍惚。
小草喊了好几声,元满才回过神来,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小草吞吞吐吐地,似乎不想再说下去。
元满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握着:“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戛然而止,是想急死我?”
小草无奈,咽了咽喉咙,满目担忧地望着元满,小心翼翼地说道:“朝廷顺藤摸瓜,最后竟然查到了太子和丞相身上。”
元满眼眸一瞬睁大,握着小草的手颓然松开。
小草迅速道:“但太子没有认私通卖国之罪。他说,丞相曾经跟他说过一个要同北疆合作的计划,但是被他否定了,而且也郑重其事地告诉丞相休要再提此事。丞相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念旧情,也觉得丞相不可能做此等罪大恶极诛九族的事情,便没有揭发他,再后来就发生了北疆连夺五座城池之事。”
小草把关键的事情说完后,缓了口气,道:“最后从丞相府中搜查到了丞相和北疆私通的信件,皇上把丞相打入天牢受以审查后,丞相终于承认是他把边防图卖给北疆,北疆则要在太子御驾亲征后,输掉两座城池,以此立下大功。”
事实证明,丞相说的最后都实现了。太子一时风光无限,甚至压过了徐正礼一筹,毕竟连常胜将军徐正礼都束手无策。
元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瞧着十分不好,手心里都沁出了一层冷汗,心底最深处泛起了一丝怪异的感觉,但是她下意识地把那种怪异感压下去,深呼吸后问道:“父皇最后……”
“丞相府被满门抄斩,太子禁足一年,罚奉三年。”小草话说声很轻,并且时刻注意着元满的反应。
说出“满门抄斩”四字时,元满还是一动不动的,只是颤了颤眼睑,看起来好像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小草不知为何却觉得此时的元满被浓重的悲伤笼罩了,连带着她也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