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褚心中沉思,实际上并不相信许阏的这套说辞。
进山者,心中都有自己的考量,他看不见少年的脸,不知道每一句听似纯良无害的话语背后,是否藏着什么古怪的细微表情。
目不能视让他对旁人自然多出一道天然屏障。
“哟,看不出你志向还挺远大,难怪要背这么多竹简上山。”良呦呦像是全然信了,转了转手中的竹简,笑着打趣了一句。
“这样吧,”她自许阏身侧站起,自上而下看着他,“不用结什么劳什子‘同元契’,你同我们一起走,我护你周全,只要我二人能登上山巅,你必定与我们同在。”
良呦呦天神下凡似的拍拍胸脯,向少年打保票。
许阏瘪瘪嘴,张口刚欲说“你这空口无凭,我如何信你”,但望向少女那双意气风发的带笑眼眸时,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师父常说他性子拗,若非当年瞧他吃不上饭可怜得紧,无论如何也不会带他进桐语堂。
可若说他有什么优点,那大约就是眼光好了。
快饿死的时候抱对了师父的大腿,同门师兄弟也胳膊肘向里拐和气得很,他盯上的情报虽然搞到手费劲些,但总能卖上个高价——
不若这一次,也赌一赌试试?
再者说,就连青鸦那样通灵性的鸟都对她多有亲昵,这一赌又多上几分把握。
许阏心中的天平不由又倾斜了一些,他抱着书简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尘土,又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妥协了,向前伸出右手,做击掌发誓状,“好,这桩生意我做了,不过……若真遇到了什么危险,事先说好,我可不会管你们啊,我这一袋子书简值不少银子呢。”
良呦呦不置可否,倘若真遇到了连她都应对不了的危险,指望着这小子恐怕也没什么用。
她将属于邬褚的书简放进储物袋里,笑吟吟地伸出手掌,与许阏击了个掌,“我也要事先声明,这不是做生意,是交朋友。”
许阏愣了一下,心中产生些许颤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良呦呦并不在意许阏的失神,只欣喜于路上增添了一个尚且算作靠谱的同伴,一扭头瞧见不远处孤身站立的灰色布衣少年,神色微微一僵。
……似乎这件事应当和邬褚商量一番的,她摸摸腰间的储物袋,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心虚。
她挠挠头欲走上前,灰衣少年听见她的脚步声响,面无表情地转身,自顾自先行向下一道山门处走去,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许阏在一旁收拾好散落一地的书简,将沉重的背包搭在肩上,拍拍她的肩膀,呲牙道:“快走吧,没看邬公子都等急了吗!”
“哦。”良呦呦三两步跟上两位少年的脚步,心头有些疑惑……是着急吗?她总觉得邬褚好像生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良呦呦说的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相约同行后,许阏恢复了生机,又捧着他的竹简一路叽叽喳喳地围着少女问各式问题,诸如“你和邬褚是如何遇上的”“散修日常会举办聚会吗”“总是一个人修行会不会觉得孤寂”“我师兄真的俊朗三十两银子我卖你一个只有师兄能接到的传音符”……
良呦呦不胜其扰,想到先前实习时接到的一个患有焦虑症的病人也是如此,因为害怕安静而在诊疗室中一刻不停地说话,她向来被卢隐称赞善谈,那一次也罕见地噤了声,一直安静地倾听,只在恰到好处的时刻安抚病人突然暴起的情绪。
所幸许阏是被鞳鞑人追到第十九层山门的,二十重山门往上数十五道,许阏都走过,这一路三人疾行,话痨的桐语堂弟子又贡献出了三道“御风符”,紧赶慢赶,上山的脚程比先前快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不好,这一路竟都没碰上打开的秘境,许阏有意带她们去自己先前得到“天雷符”的地方去碰运气,却不想那道秘境的入口早已变换,旧地重游不过只见一片荒草。
良呦呦一个守山的,对秘境本就没什么兴趣,歇脚时她偷眼看邬褚,见少年面色也不急,仍如往常一般老僧入定似的修习心法。
许阏加入后,邬褚又像刚见面时那样不怎么言语,赶路之外的大多数时间都默默坐在角落闭眼修炼,良呦呦有心寻个时间单独问问他,那日是不是因为自己擅作主张惹他生气了,又觉得这是个偷偷看书简的好机会,于是便一直没有开口。
许阏此人,年纪轻轻,作息规律无比,天黑就嚷着寻地方睡觉,一双眼睛顷刻蔫了下来,然后天亮必醒,比报晓的鸡还勤快地喊二人起床。
良呦呦因此总是趁晚上歇脚的时间偷偷将有关邬褚的书简拿出来,读上一点。
再看到书简中被圈注出来的“曾”字时,良呦呦已经不再有第一次翻开时的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了,她觉得奇怪,又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懒得去想。
一路遮遮掩掩,书简读了大半,再一恍神,已到了第四十四重山门。
再向上去,许阏也不识路了,桐语堂的情报上只说四十四重山门之上有阵法,三人不敢贸进,前一夜特意寻了个山洞休息。
晚间一切如常,夜半时,邬褚从混杂的梦中脸色不佳地清醒过来,耳边只听得柴火燃烧的刺耳“噼啪”声,有人在窸窣地向燃着的火堆中加柴。
——这人不是良呦呦。
他猛地惊醒,喑哑嗓音问了一句:“是谁?”
“我啊。”许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幽怨地回道,“也不知道那个散修半夜发什么疯,把我摇起来说自己有要事要离开一会儿,若是天亮时还没回来,一定要等她。”
邬褚的心沉下来了一点。
“你脸色不太好,做噩梦了?”许阏一转头,瞧见灰衣少年被篝火照亮的面色有些惨淡,不免随口问了一句。
邬褚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么晚突然出去,莫非是山中出事了,他默不作声地思量,禁不住皱起眉头。
往日都是良呦呦生火,今日刚换成他邬褚就发现了,许阏不免觉得惊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怎知不是她在生火?”
“干柴和湿柴一起烤火声响很大,她从不这样生火。”邬褚揉揉眉心,倚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
他们疲于过山门,近来整晚休息的时间不多,偶尔休憩时烤的柴都是从山间拾来的树枝,有的树枝沾了湿泥,少女生火时会用灵力唤风烘干再扔进火堆,烧出的柴温暖又安静,只偶尔有一两簇突然炸起的小火星,又很快在暗夜中趋于平静。
“你再睡会儿吧,良呦呦走前叮嘱我守着你,你不用担心。”许阏又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说出的话听起来怎么都不靠谱。
靠在石壁上的少年没有应声,也没有再躺下。
半晌,许阏听见他问自己:“那日我二人没有同意和你结‘同元契’,你为何还敢和我们一起上山?就因为她的一句话?”
许阏眼皮耷拉着,暖洋洋的火苗烤得他睡意越来越浓,他半倚半靠在自己的背袋上,怀中抱着一卷书简,闻言叹了口气,口中含糊地嘟囔道:“你是没看见良呦呦的眼神……怎么说呢……反正若你见了,那一刻你也会相信她的……”
邬褚面色晦暗,半垂着眼睛,眼前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灰白色。
大概是因为邬褚醒了,许阏没有了要守夜的担子,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山洞里响起许阏平稳的酣睡声。
邬褚头脑中没有一丝睡意,他闭上眼睛,心法口诀无需多想便在脑海中流淌开,心神却始终游离。
一些女子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眼盲前,也曾见过门派中的女子,只是那一张张面孔,如今已变得十分模糊,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出一张完整的面容。
——就算勉为其难拼凑出了,也不是她的样子。
“灭途”安安静静地贴在他的手臂上,带着永远不会被任何人的体温温暖的冰冷,邬褚突然隔着袖子连同手臂一起握紧,金属薄片贴紧手臂,锐利的边缘几乎要将惨白的皮肤割开,血管在挤压下突突地跳,连脉搏都变得急促。
许阏出现后,他敏锐地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细微变化。
那日因为许阏的加入而生气,究竟是因为怀疑许阏此人不可靠,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邬褚松开手,面上白了三分,额际被冷汗濡湿,灵识却因为手臂上的疼痛清醒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闭目内观,视线落在自己的丹田处——一颗闪烁着金光的雄壮有力的内丹正在此处安静地蛰伏。
在这颗内丹的庇佑之下,有一处不起眼的、发着暗淡光芒的灵基,如初生婴儿般羸弱。
这是你倾尽一切换来的,邬褚在心中提醒自己,冷静得和刚才判若两人,凡是肉体凡胎都有七情六欲,但你不能有。
暗夜在被压抑住的心思里辗转浮沉,天色仍暗着时,山洞外响起脚步声。
良呦呦带着一身疲惫的露水踏进山洞时,正看见邬褚闭目盘膝坐在石台上,面色沉静若仙人,好似对她昨夜的行踪毫无所觉。
地上的火堆早已熄灭,山洞内外潮冷一片,只剩下一地一吹就散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