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上的金盆里翻滚着热气,蘑菇汤鲜美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邬褚靠坐在山洞一角贴近地洞的地方,灵敏的五感被暖烘烘的味道熏得分神。
约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凝神的耳中终于听到一阵细微声响,像机关挪转的声音——小山雀没有骗他,秘境的入口变了。
轻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邬褚还没回过神来,手中就被塞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
“很烫,吹一吹再喝。”良呦呦叮嘱道,自己却忍不住蹲在火堆旁先就着碗沿喝了一口,被烫得龇牙咧嘴的同时,不免为自己的眼光感到得意,“我就说嘛,云丝菇煮出来的汤最好喝了!”
用作分汤的碗也是金器,锻造技艺精湛,邬褚捏着碗沿,手指触碰到金器平滑匀称的表面,大概在此处藏了宝贝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两个陌生人误闯了秘境,竟只为偷几只金碗盆煮蘑菇汤喝。
“滋味不错吧?”良呦呦余光瞧见少年执碗浅尝了一口,禁不住问道。
“嗯。”邬褚爽快地点头。
汤中未加调味的粗盐,却自有股鲜美,热乎乎的喝进胃里,将山中雨夜的冷潮气一扫而光,比玿嶂宗的冷饭强上许多。
山洞外面,雨还在下,看起来有不到天明不罢休的架势。
邬褚喝过汤,又盘膝坐在角落里,靠着岩壁闭上了眼睛。
良呦呦施法唤山间水洗净金盆,宝贝似的装进了少年给她的旧储物袋里,听着雨声觉得烦闷无聊,于是又凑到少年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你既没有灵根,又在修习什么功法?”良呦呦盘膝大咧咧坐在邬褚身旁,一吐之前的好奇。
被宛南河溪冷丧之气侵袭的身体还未痊愈,少女热烘烘的身子凑过来,邬褚无法再集中心神,索性又在寂静的黑暗中睁开眼。
“家传的心法,不算修行,只是增强心力。”他缓声道,“左右我比其他修仙者多出大把时间,何必浪费。”
良呦呦一时分不清邬褚是否在自嘲,只好宽慰道:“这才不过第十九层山门,我们便找到了那么多金银财宝……”
……虽然邬褚高洁傲岸分币没拿,只有她顺走金盆时顺手掏了一把铜板,理直气壮地当作自己在仙界务工的“年终奖”。
“不过,空空山中的秘境远比想象得庞杂,没准下一次就找到了重修灵根的方法,机缘这种东西,说不准的嘛。”她豪气地拍拍少年瘦削的肩膀。
山神不识人间疾苦,万事总是构想最顺利的场景,此等勇气与乐观心性,邬褚阖眼,着实令人艳羡。
良呦呦本想再问更多,比如“你说的家传究竟是从哪传来的”,但见少年一脸倦容地阖眼,又默默将话吞了回去,起身贴心地将火烧得旺了些。
雨夜、山洞、火堆,良呦呦晃着腿坐在洞口,看见飘落的雨滴如碎裂的珠子一样砸在空空山的一草一木上,有一种自己和邬褚是两个正在流浪的江湖剑客的感觉。
心理诊疗师真是个不错的工作,她想,人生在每一个梦境中被拉得好长。
与正常人不同,视障者从不会被光叫醒,似乎因此可以得以安眠,但实际上,对于少年来说,沉睡从来是种奢望。
踩踏湿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高阶修仙者的手段向来粗暴蛮横,还未成仙已先以“仙人”身份自居,自诩悬壶济世拯救苍生,实则心如腐尸,杀人越货眼睛都不眨一下……
邬褚从混乱浑浊的梦境中惊醒,眼前一片灰白,怔然不知今夕何夕。
一只温热的手伸出来捂住了他的嘴,精神矍铄的山神少女不知比他提前醒了多久,附在他耳边做贼一般悄声说道:“嘘,外面有人在打架……刚打起来,我还没听清楚怎么回事呢。”
邬褚将她碍事的手拉下,屏息细听。
“把‘天雷符’交出来……五六双眼睛看到你从秘境入口出来,别想逃!”
“大家各凭本事开启秘境,凭什么拿给你?好不要脸!”
“各凭本事,呵……”先前说话的人冷哼一声,“既然是各凭本事,那还论什么先后,是你先找到秘境的不错,但最后落到谁手里,可就要看你有没有能耐保住……”
不待话说完,一壁之隔的山洞外响起了法器激烈碰撞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巨物劈砍在石壁上,声音清晰有力,震得邬褚耳膜嗡鸣作响。
“大胆,我……我可是桐语堂的人!”被抢了东西的人似乎在对决中处于劣势,硬撑着高呼了一句,声音明显比先前虚弱了一些。
“桐语堂不和杀了堂中弟子的人做生意,你可想清楚了!”
“哈哈哈哈哈……”抢东西的人嗤之以鼻地大笑,继而声音狠辣道,“这么多弟子一同入山门,等你的同伴找到你的时候,恐怕你的尸身都凉了半截,谁还知道是谁干的!”
“你!”
外面又响起激烈的缠斗声,再没听见有人说话,双方都下了死手,一个勉力自保,一个游刃有余。
“你们仙门道派之间的历练都是这样的吗?毫无章法和规则,这与强盗何异。”良呦呦皱眉,附在少年耳边的声音高了些。
邬褚不必看也知道,小山雀面上定然已浮现出愤慨的打抱不平之色。
不过他的神色却很平静。
仙门历练向来弱肉强食,更不必提此次入空空山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众多。
“你既已见了我,就该知道仙门之内,并不存在所谓公平的规则。”少年淡声道。
师门历练,云璋等人在眼皮子下作弄他这个门派弟子,云恒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次,恐怕更是默认了这场“游戏”的隐藏规则——玿嶂宗人多势众,大可不动声色地杀人越货。
毕竟论起弱肉强食,玿嶂宗也是“强”的一方。
良呦呦心中怔了一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无辜者横死在自己眼前,掌心翻转间,身影已如风般飞了出去。
又是这样。邬褚感受到风的残影扑在自己脸上,如同在宛南村寨那晚一样,行侠仗义,古道热肠。
外面似乎又响起一阵争斗的声音,邬褚敛了面色,侧耳细听。
风声游刃有余地作响,听得出少女动了气,劈出去的掌风都同宛南村寨那晚不同,同那时的戏耍相比,更凌厉粗暴。
“你是什么人?”被打伤的魁梧男人捂住胸口,心下惊异,面前的女子看着面生,实力却不容小觑。
到手的猎物飞走了,男人憋闷,就此放弃又不免心有不甘。
“他是桐语堂的弟子,身上不止有从秘境中得到的‘天雷符’,还有不少门派情报和信物,你我都是高手,何必就此为敌,不如联手,杀了人你六我四……”
方才没听仔细,邬褚这时才听出这人说话的语调与鞳鞑人很像。
——看来山鬼的雾让各门派的人彼此都分散了,难怪会在此处动手。
“分你个云丝菇!滚!”少女凌厉呵斥道。
那鞳鞑人大约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却不想面前的女子心慈手软,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他眸底一暗,心中闪过一抹阴狠——他这条命大有用处,若被少主知道自己险些被无名小卒杀了,恐怕难辞其咎,不如暂且忍一口气。
良呦呦目送魁梧的男人狼狈离开,这才舒了口气,转身搀扶起因负伤而半撑在地的男人。
说是男人并不恰当,眼前这个自称桐语堂弟子的人看面相甚至比邬褚更小,身量也不过只有半大少年高。
难怪那鞳鞑人敢如此嚣张,良呦呦皱眉,问他:“你怎么样?”
“无妨,小伤。”那桐语堂弟子从随身的背囊中取出一瓶丹药,当着良呦呦的面吞下两颗,之后拱手行礼道,“在下桐语堂许阏,多谢漂亮姐姐搭救!”
哟,嘴还挺甜,良呦呦眼睛弯起来,心情霎时好了不少,这会儿再认真打量面前的人,才发现少年长了一对虎牙,笑起来讨喜得很。
修仙之人通常都备着轻便的储物袋,随身之物少之又少,但面前的少年却背了一个看起来不太轻便的背囊。
“为了报答姐姐的救命之恩,喏,修仙门派的野史八卦都在这了。”大约是丹丸发挥了效力,许阏的面色看起来缓和多了,他将身上的背囊卸下来甩在地上,摊开袋口,露出里面的成摞的竹简,“平日里都要卖五十两银子一册,今日我便白送姐姐一卷……说吧,想看谁的?”
那必然是邬褚的!
良呦呦眼睛一亮,只说了“玿嶂宗”三个字,正欲蹲下身,山洞中忽然传出一阵窸窣声,目不能视的少年摸索着走出,立在洞口的石阶上。
当事人出现了,这八卦自然不能现在问,良呦呦轻咳了一声,向许阏使了个眼色,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许阏不明所以,闻声回头,看见立于石阶上的灰衣少年,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片刻后方恍然大悟道:“我认识你,你是玿嶂宗邬褚,你的眼睛……很有特点。”
许阏天生嘴比心快,说出话才自知失言,后半句急忙转了个弯,见石阶上的少年面上并未露出不快,这才放下心,自我介绍道:“初次见面,我叫许阏,真没想到你和漂亮姐姐是一起的同伴……”
好话听一次就够了,这会儿许阏当着邬褚的面喊她,倒让良呦呦有些不好意思。
“我叫良呦呦,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她打断许阏的话,插嘴自我介绍了一句。
许阏了悟地点点头,从束口的背囊中取出一卷空白的竹简,又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支笔,虚心求教道:“姐姐法术超凡,只是名字我却是第一次听,不知道出自何门何派,可否让在下做个记录?”
怪不得是桐语堂的人……良呦呦梗住,这会儿才看出少年是个没眼力的。
她知道的宗派算上桐语堂一共就两个,总不能说自己是玿嶂宗的人吧,不然给这孩子瞎编一个好了……
“她是来参与此次历练的散修,无名无分,不便多言。”就在良呦呦编的教派名即将脱口而出之际,一直沉默的邬褚突然开口替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