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了朱砂的符纸被山风裹挟着,一路畅通无阻地在乌黑的河水中前行,宛如开路的“眼睛”。
良呦呦一只手揽着少年的腰,不时渡一口真气给他。
河溪之下,越向深处去,越能遇到拦路阻隔的石角和堆积的泥沙,地形时狭时宽,身后的巨鼋碍于身型,早已没有了踪迹,良呦呦默默在心中以山神的名义祷告,但愿探出这片水域时,已过了几重山门。
又凫了不知多久的水,皱成一团的符纸终于开始向上去了,良呦呦眼睛一亮,揽着邬褚,手臂向上划,一个猛子向露出天光的地方扎去。
“风,停!”
泡皱成一团的符纸在河面上被抛弃,裹挟着它的风劲散去,它漂漂荡荡摊开成软烂的一片,再次沉入乌黑的河水之中。
良呦呦将邬褚拖到岸上,略施术法,将二人的衣服清理干净,这才有机会瘫在堆满沙石的地上喘口气,好好看一看四周。
这一抬头不要紧,正望见远处山石上,熟悉的红衣女子半卧着,似真似假地含笑看着她。
“你这山鬼怎么阴魂不散的!”良呦呦嗔怒瞪向含笑的女人,霎时明白自己这一跳赌对了,那条河果然是破解山鬼梦魇的出口,心中不免浮现一丝得意。
既已回到了空空山,面前的小小山鬼又不过只会一招引人入梦的法术,良呦呦松懈了下来,暗中放出一丝神识,探查脚下究竟是第几重山门。
引梦人也曾入梦,阿坍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你这小山神还有点意思。”
“山主终日不在,奴家还真以为空空山成了一座荒山呢,却不成想还有个小麻雀在守着。”转息之间,阿坍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掩嘴笑道。
“别偷着瞧了,”美艳的山鬼自山石上坐起身,盈盈笑道,“落花叠松塔,这是第十九重山门。”
良呦呦闻言收回神识,盯着山鬼瞧了瞧,不由又想到大梦一场的宛南村寨,梦中她救了她,但在早已逝去的多年之前,她真的被沉进了冰冷难闻的乌黑河水之中。
阿坍见不远处的少女一直盯着她颈间的同心锁看,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涂着丹蔻的指尖抚过同心锁,她喃喃道:“奴家当年,也差点凭着这锁嫁为人妇了呢,只可惜,落得如今孤身一人的下场,真寂寞啊……”
良呦呦瞧着她骤然凄凉的面色,心中不知怎的,也有些难过,她脆声问阿坍:“后来你的吴二哥去找你了吗?”
阿坍垂眼,又笑了,“待他从迷药中醒来时,我已沉入河中没了生息,他崩溃疯魔,欲投河殉情,被寨中人拦了下来,此后他负气离开宛南,终生未归……我死后不到一月,阿娘也病死了。”
山鬼没有落泪,良呦呦却觉得自己在她的面上看到了阑干的泪痕,心中不忍,她掏掏袖子,没找到手帕,只好出言宽慰道:“话说出来总比憋在心中好,山间岁月长,你若憋闷了,可来找我饮露酌酒。”
“九十九重山门之上,哪是我这种山鬼能去的。”明明只是个心性纯良的孩子,偏要说这种义气的大人话,阿坍觉得面前的小山神着实狡黠得可爱,就如在梦中一般,倒冲散了她心中突然升起的悲凉。
“若要找我喝酒,就在山间唤我的名字罢。”艳美的山鬼声音突然变得缥缈,良呦呦再抬眼望去,山石上已不见阿坍的踪影。
虽然阿坍的出发点并非良善,但总归结果是好的,良呦呦松了口气,转头望向一旁面色苍白的少年,却惊觉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露出一双灰白无神的眼瞳,正怔怔地望向虚空。
“你醒啦?”她挪到少年身旁坐下,与他挨得极近,撑着腮笑语盈盈。
邬褚醒得早,将山鬼和少女的话听去了大半。
书简中记载,山中有神,守荒山,日食花蜜,饮朝露,睡山顶峦石,白云为枕,朝霞作被,沐天地灵气……难为之前还被他喂了落潮的花生和井水。
邬褚没有修仙的灵根,从巨鼋污染的深溪中游出,全靠少女渡来的真气护着,现下虽上岸缓了半天,唇色仍白得可怜,良呦呦下意识抓住少年的手,温热的掌心触到一片冰冷,让她不禁皱了皱眉。
若仍是雀儿,尚且可以当作宠物贴得近些,如今变作人,先前他的所作所为便像是场不得体的闹剧了,邬褚想到曾将山雀放在胸袋中,不由生出些不自在,只是面上仍不动声色,将手从少女手中抽出,摸索着半坐起身子,挪得远了些。
手指抚过袖口,手臂上贴着的金属铜片仍在,邬褚眉目缓和了些,继而却察觉到一道热源在逐渐靠近。
“我再渡一口真气给你吧,你脸色看起来很差。”少女期期艾艾地贴着他问道。
视线仍如蒙了一层云雾般浑浊不清,邬褚什么都看不见,鼻间却能嗅到一股清淡的栀子香,如山风拂过面庞——无论是山神还是小山雀,都那么爱热络地凑在人身旁。
“不必了,多谢这一路照拂。”他后仰脖颈试图躲开少女的气息,声音不变地拒绝道,“你既是山神,又为何要帮我?”
这话先前面对山雀时无法问,如今却问得了。
“山神……山神本来就是要惩奸除恶、保护弱小的嘛!”良呦呦没设防,一下子被少年问住,梗了一下才慌张回道。
“所以你帮我,是因为我是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还是因为我是个没灵根的废物?”邬褚听出少女话中的迟疑和搪塞,故意如此问道。
“自然都不是。”良呦呦这次回答得很快。
她眼睛转了转,又贴到少年身旁,手抚上他冷峻的眉目,学着阿坍的语气笑道:“怎么,本山神看上你的相貌了,非要说得这样直白吗?”
邬褚知晓少女如此说也是在骗他,他喉咙动了动,耳垂却不自觉地泛起热意。
“你们空空山中的女子,都见一个爱一个吗?”他躲开良呦呦的手,冷声道,“人间情爱是珍稀的事物,却能对一个过路人如此轻易说出口。”
良呦呦瞧着这样的邬褚,心中觉得有趣,好似这个梦境中的他,又与先前有些不一样。
“明明是公子先对我表达爱慕的。”良呦呦闭着眼睛胡说八道,“你喂我吃花生、给我喝山泉水,还让我躲在你的胸前睡觉,这在我们雀族便已经是极亲密的事了……更何况,在宛南的溪水中你还亲了我,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倾慕呢!”
好能颠倒黑白的一张嘴,邬褚气极反笑,难以置信这与梦境中坚持主持公道的小山精竟是同一人。
“不过,你为什么要来空空山,是为了秘境中的宝贝吗?”良呦呦见好就收,抱膝蹲在他身旁,伸手戳了戳少年的手臂,“空空山一共九十九重山门呢,你要的宝贝没准有很多人要抢,我们一起走总归是有好处的,不是吗?”
的确很有诱惑性,邬褚想,他要的东西仅凭自己只有五成把握,若加上眼前这个听起来还算靠谱的山神,约莫可达到八成……八成已经够了,比预想的好了太多,毕竟只过山鬼这一关,他已觉得吃不消。
这条路还是比他想得更难,小山雀爱胡言乱语,但比之玿嶂宗那群人,已是极为正派良善。
“你叫什么名字?”邬褚突然问道。
“良—呦—呦—”
良呦呦不作他想,拾起少年的手掌,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道。
邬褚没有说话,在心中默识掌心的字迹——这名字听起来,倒更像是个鹿仙。
良呦呦比划完自己的名字,老老实实将少年的手放回原处,撑腮等他下一句话。
“我同玿嶂宗的人一并入空空山试炼,的确因为山中有我想要的东西,而且……不止一件。倘若你愿帮我,我可以同你做个交易。”邬褚沉吟半晌,方开口沉稳道。
“什么交易?”良呦呦看向他,双眼一亮,来了兴致。
“若我能达成夙愿,活着走出空空山,你可以取走我身上的任意一样东西。”
“任意一样东西……”良呦呦喃喃重复了一句,打趣道,“若我要你的命呢?”
“死不足惜。”邬褚神色很平静。
良呦呦被少年说出这话时的神色镇住了,那种对生命如蜉蝣一般的轻视,让她莫名觉得心头一窒。
“我可是山神,要你的命有何用。”她笑道,故意欺身到邬褚身前,离得他极近,近到少年不禁因为她灼热的呼吸而垂下眼睑。
“若是事成,我不要你的命,我要公子陪我春~宵~一~度~”小山神拿腔拿调,又在捏着嗓子学那艳丽的山鬼说话。
邬褚这次却极为罕见地没躲。
良呦呦紧盯着少年冷峻的脸,视线绕过他灰白异于常人的双目,正逡巡着,忽而第一次在少年面上见到了一道灿若春风的笑意。
“那敢情好,若只是如此,我求之不得。”
邬褚想,如果真是这样,这可是他人生中最划算的一笔买卖了,毕竟上一次……曾可是要了他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