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褚一转头正和两只竖瞳对上，心中一震，四周已伏顺的黑雾再次如刺般立起，响尾惊了一下，上半身立刻竖起，九口大张，嘶哈着吐信子，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等等，”良呦呦按住男人翻起的手掌，用眼神斜扫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庞然大物，拿手指指了指脑袋，“它这里不行的，不用打架。”
邬褚漆黑的眼睛直视九头蛇瞪起的竖瞳，片刻后，缓缓收了黑雾。
他相信女孩的话，也愿意按她说的去做。
被九只蛇头围着还是感觉后背发凉，良呦呦尽量让自己只盯着面前这一颗正对着她的扁脑袋看，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左手手心上做出一个“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问道：“能放我们走吗？”
响尾歪头。
它不喜欢后面的那个雄性，他身上的戒备警惕和挥之不去的攻击性让它不安，但眼前这个小雌性看起来却温和许多，她的柔软和小心翼翼与春岸密林中的潮湿阴暗格格不入，让它觉得好奇又想要靠近，同时又不服气为什么自己的幻境困不住面前这个看起来没有一点战斗能力的小家伙。
如果所有来探路的前哨能放下一颗杀伐劫掠的心，认真了解一下这只藏在密林深处的泥潭里、被人类冠以显赫名声的九头大蛇，就会发现这只觉醒智识后的高阶变异兽喜善厌恶，对人类身上所释放出的各类情绪格外敏感。
良呦呦拍拍屁股，拉着邬褚从地上站起来，没管裤子上的泥，先捡起了自己的老古董相机。
“你没见过这个吧？”她拿起相机，确认没摔坏后在一脸疑惑的响尾面前晃了晃，“它叫相机，可以让你看见自己长什么样子……咳，虽然现在还洗不出来照片，但是胶片我帮你留着，如果以后有一天我找到显影液了，我再把照片给你送来。怎么样，要不要拍一张？”
响尾好奇地探出三只脑袋，嘶哈着信子舔了舔相机镜头，良呦呦瞪了它一眼，拿袖子把镜头擦干净。
邬褚站在一旁，黑雾伏在他肩上，它能感受到男人绷紧如弦随时蓄势待发的背脊。
良呦呦向后退了几步，能量球流失带来的晕眩感让她停下来稍微喘了口气，她伸出右手指挥响尾：“右边那个脑袋……对对对，就是那个，收一收……中间那两只脑袋贴得近一点，好……比个耶，噢，我忘了你没有手，行，就这样吧。”
快门声响了一下，良呦呦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拆开机盖，把胶卷取出来。
“喏，就是这一张，以后洗出来就是你的照片啦。”密林里的阳光微弱得需要寻觅才能找见，良呦呦费劲地找好方向，举起胶片，以便让身后期期艾艾游动的蛇头能够看清上面的显影。
响尾原本成竖瞳的蛇眼，不知何时变成了溜溜圆的豆豆眼，它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探头去看，却忽觉天崩地裂，脚下的地开始塌陷。
它嘶哈着低鸣一声，碧绿幽暗的眼眸顷刻间立成竖瞳，九颗脑袋转动游移，看见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负手站着一个男人。
“年永！”良呦呦被邬褚半揽在怀里，勉强在颤动下稳住虚浮的脚步，她将相机塞进包里，将背包紧紧抱在怀中。
她想，她知道那一卷用光的胶卷中最初几张由前主人留下的底片是什么了，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影子不是她以为的学生活动留影，而是被暗中用作改造人试验的孩子们。这一卷胶卷，她要想办法留下来，总有一天要靠它们揭开这个老男人的真面目。
年永看起来不慌不忙。他已经在密林的暗处站了很久了。
人人畏惧九头蛇，只道九头蛇是高阶异能兽，派出去的前哨死了一批又一批，带回来的信息却除了它缩居的巢穴外寥寥无几。
年永不清楚底细，所以不敢妄动——直到关海把邬褚从神安基地带回天鹰。
在天鹰，只要他想，他有无数个办法阻止邬褚和苗玉见面，但他故意让苗玉第一晚就出现在少年面前，他想看看少年在被激怒的时候到底有多大本事。
试过了，年永满意地笑，他一直等待的最适合用来探九头蛇底细的前哨出现了，而且还是买一送一。
他不喜欢这个代号“天使”的改造人。诚然，她的治愈系异能在末世十分珍稀，但她让天鹰太团结太温暖了，像是把一锅冷水煮温了，里面的人就变成了无知无觉死去的青蛙。这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一支狠厉征伐的军队，一柄只能为他所用的尖刀。
年永一生，盛世太平半辈子，污糟乱世半辈子，他知道，越是到了这种决战的时刻，越不能话多。
作为高阶异能兽，响尾每送人入一次幻境，都会消耗它自身的能量，尤其像面对良呦呦这样的对手，它越是困不住她，就越努力施放异能想要和她斗法，导致一场下来，自己先损耗一半——年永正是瞅准了这个时机。
九头蛇靠口吐信子时的低声波施放异能，那他就让它说不出话来，年永面色沉下来，冷哼一声，双手攥拳。
良呦呦被邬褚揽着，感受到那种熟悉的被什么东西拽住脚踝的感觉又来了。
响尾栖居之处四处泥泞，地形复杂，在几人站立之处的附近，是团偌大的沼泽地，这个地形年永方才观察了许久，察觉到对自己的异能有利，这才毅然决然地出手。
地动山摇，脚下的土地不断下陷，一旁沼泽中的泥炭缓慢流动，像一条极具侵略性的蜿蜒长蛇，似乎想要把二人一蛇一并卷入其中。
响尾九只脑袋的下颚被重力拖拽着，张不开想要吐信子的嘴，它摆动蛇尾在困顿中挣扎，九双竖瞳愤怒地瞪向山丘上看起来悠然的男人。
“原来传说中的九头蛇是这么可爱的动物，”年永笑道，遗憾地摇头，“早知道就早一点来会会你了……也不对，今日天时地利人和，今日见面刚刚好。”
男人面上露出的神情和幻境中欺侮女人时几近一模一样，邬褚眸色漆黑，想到他威逼女人时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不是他……
【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听从心意……和我一起毫无遮挡地走在阳光下面。】
邬褚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潜藏在心里的恨意终于找到了出口。
他将女孩护在怀里，以自身之力勉强抵消一些重力对她的挟持，另一只撑在地上做支点的手已经被泥砾磨出血痕。
黑雾同他幽暗的眼神一样挣扎着，在力的撕扯中越发澎湃汹涌。
良呦呦还来不及说让他放下自己一类的话，就见涌起在空中的万千黑雾里蹿出了纤细而微弱的一道，像一缕不起眼的黑色丝线，却在冲破重力的艰难中逐渐旋转成越来越大的气旋。
沼泽逐渐蔓延至泥地，良呦呦感觉自己的鞋子已经沾上了湿漉漉的淤泥，她不安地攥紧垂在胸前的背包带，内心暗暗腹诽面前同样被困于重力拉扯中的九头大蛇——不是说高阶异能兽很厉害吗！
凝成气旋的黑雾纤细却充满力量，年永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眯起带着迟暮之意的眼睛，不得不分出一丝精力去防备它随时可能发起的袭击，但这小小一团黑雾丝毫不会对他的信心产生动摇，他试过邬褚的异能，远远不是自己的对手。
那团黑雾凝成的气旋在半空中突然停滞了，它不再变大，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撕扯着无法再动弹一步。
年永露出满意的笑。
突然，黑色气旋猛烈发起侵袭，只是对象不是站在山丘上的年永，而是被困于重力之中的响尾！
九头蛇的竖瞳遽然一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声。
黑色气旋形成一道空间，将响尾的九头包围住，隔着黑雾，良呦呦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九头蛇扭动挣扎的身影。重力拉扯着她的身躯，良呦呦能感觉到身旁的邬褚也在慢慢脱力，他拉住自己的手越发颤抖，却仍然咬牙坚持着不放手，又湿又凉的沼泽掩埋了小腿和搭下的手臂，想要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重力再拽了回去。
“响尾！”良呦呦听到身旁的男人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呐喊。
“嘶——”
黑色的雾旋将九头蛇的脑袋与被重力撕扯得几近窒息的空气隔绝开，响尾的九颗蛇头挣脱着张开血盆大口。
年永心中一沉，急忙施放出更大的压力，紧紧地拽住九头蛇的上半身，但那一团凝聚在一起的黑雾却尽数将其挡住。
邬褚额上渗出冷汗，面色变得苍白，顺着撑在地上的小臂蔓延而上的泥浆让他冷得发抖，但另一只紧揽在怀里的女孩却暖洋洋地贴在他身旁。
“嘶——”
“嘶——”
“嘶——”
响尾愤怒地吐出信子，年永感觉四面八方都是黑色巨蟒嘶鸣的声音，密密麻麻如小虫钻进他的耳蜗，顺着他的裤腿爬上脊背。
他后背发凉，年迈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
四周遮天蔽日般茂密的树林仿佛也在高阶异能兽的嘶鸣中害怕得瑟瑟发抖，年永敏锐地听到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他强稳心神，两只苍老的手在身侧虚握成拳。
一个畜生而已，怕什么，怕就输了！他在心里想，土坡塌陷，沼泽蔓延，自己马上就要成功了，拿到九头蛇的晶石，整片大陆都要向他俯首称臣……三十几年前，他开启改造人计划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吗？先于任何人，创造出一支只属于自己的军队。只可惜失败了，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机会！
“嘶——”
响尾对重力的撕扯感到厌烦和出奇愤怒，总是忽然加重又远远游离开的空气像一只永远捉不到的老鼠，它带着小孩子闹脾气一般的叛逆和怒气，加重了吐信子的嘶哈声。
年永眼睛发红，奋力和逐渐侵入耳道的精神攻击抗衡。
末世以来，觉醒重力系异能的人很少，起初建立天鹰基地时，无论是猎杀变异兽还是基地之间火拼，年永很少有输的时候，后来基地势力逐渐壮大，他稳居一把手的位置，用异能惩治起下属时也毫不手软，记忆美化了回忆，让年永不停地产生一种整个末世唯我独尊的膨胀感，像他年轻时窝在十二中闷热的员工宿舍里读的那些武侠小数的男主角一样。
想到武侠小说，年永的耳边仿佛真的听见了刀剑撞击的铮鸣声，噢，那不是武侠小说里的场景，是刚开始改造人计划时，一个脾气很倔的孩子怒瞪着两只眼睛掀起板凳要和他对抗的声音……
年永“砰”地一声倒地，闭上眼睛陷入幻境里。
失去了重力的控制，已经几乎淹没了二人胸口的沼泽泥浆不再堆叠，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倒流回原来的位置。
响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蛇尾卷起老人的身体，扔进了逐渐陷落的沼泽地中。
良呦呦听到了“噗通”一声声响，然后她发觉，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年永的身体在冰冷的沼泽中逐渐陷落的轨迹，好像这个世界在慢慢地将她抽离。
“邬褚。”
她叫了一声男人的名字，在他喘着气转过头时吻住了他冰冷的嘴唇。
手腕处传来灼热的痒意，整个梦境世界在这种痒意中泥沙俱下，仿佛一段破碎在空中的代码，良呦呦睁着的眼睛看见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像一个提前在梦境中清醒过来的旅人。
如果邬褚已经清醒了，这个吻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
良呦呦窘迫地向后退了一步，结束了这个吻，却又被一双手按住了后脑，男人的唇复又印在她的唇上。
她愕然失色。
梦境世界在此刻訇然倒塌。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现实世界的过渡章，今晚或者明天发，然后开第二个世界~
（啊哈哈哈哈其实一开始第一个梦境准备写be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