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呦呦睁眼时，另一侧传导椅上已经空了，梦境的主人在梦境中更具主动权，所以病患比诊疗师更早从梦中清醒是常有的事。
心口有些怅然若失，脸颊还在微微发烫，良呦呦将自己身上佩戴的仪器和芯片一件件摘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拿起一旁的海獭头水杯，在诊疗室自带的小茶水间里接了一杯冰水。
——她不明白梦境最后一刻，男人那个吻的含义。
冰块撞击白瓷杯，良呦呦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这才觉得头脑清楚了些，喉咙里蹿出凉气，重新整顿好精神，她转身将杯子放下，走向两屋之隔的待客室。
待客室也是空的。
良呦呦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谢天谢地，呦呦，你可算醒了，再等一会儿我今晚就得加班搞这些文件了。”安静的走廊另一头响起高跟鞋的声音，良呦呦从待客室探出半个身子，看见尹宓风情高挑的身影。
“宓姐，你看见我的病人了吗？”
她问了一嘴，顺手接过尹宓递过来的《梦境治疗机器使用情况登记表》，在“第一次梦境治疗”一栏后面写上“已结束”，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噢，你说那个‘野玫瑰’吧？”尹宓拢了一下头发，冲她暧昧地挤挤眼睛。
“被他经纪人接走了，听说公司临时有急事，好像是力捧的一个小歌手主打的唱片出了问题，急需‘野玫瑰’去处理……反正他经纪人看着挺急，提前十多分钟就到了，在待客室不停接电话，看见‘野玫瑰’从诊疗室出来，语气也不是很好。”
“他不知道邬褚接受过梦境治疗后需要休息吗？”良呦呦拿笔的手顿住，语气有点重。
梦境治疗的过程会耗损病患和诊疗师的精神，在心理监测与行为矫正中心，诊疗师结束一场梦境治疗后可以申请最多为期三日的带薪休假，相应的，诊疗师也会叮嘱病人结束梦境治疗后不宜过度劳累，否则会产生一定程度上的失眠、抑郁、焦虑情绪，极少数严重者甚至可能产生精神错乱或出现幻觉。
“他应该知道吧……”尹宓语气不太确定，从怀里抱着的档案袋里抽出两张纸，“我让他和‘野玫瑰’一人签了一份《梦境治疗后注意事项知情表》，‘野玫瑰’倒是认真从头看到尾，他经纪人好像只扫了一眼。不过都是成年人了，尤其像‘野玫瑰’那种在圈子里又有钱又有地位的人，真扛不住还不是说休息就休息，别担心了。”
“哎，你还不知道吧，”说到这，尹宓有几分兴奋，用文件夹挡着悄悄和良呦呦咬耳朵，“你那个病人在圈子里很有名，治疗开始之后，我和栩栩在网上查了半天……”
成年人就会对自己的身体负责吗？良呦呦没在意尹宓后面说了什么，看到知情表右下角签署的“邬褚”两个字，只感觉像梦境中见过的一团黑雾，不由想起男人在梦境中的表现。
不过既然人已经走了，再纠结也无意义，良呦呦将表格还给尹宓，随口问了句：“卢老师下班了吗？”
“你们师徒俩还真是心有灵犀。刚才我过来的路上正巧遇到她了，卢老师听说‘野玫瑰’第一次梦境治疗还挺顺利，就说在办公室等你，晚上一起吃饭庆祝一下。”尹宓整理好文件，一五一十地传了话。
“人家有名字，叫邬褚，你们怎么总是‘野玫瑰’‘野玫瑰’的叫。”良呦呦腹诽了一句，继而伸手勾住女人的脖子，笑着问道，“晚上吃饭宓姐去不去？我请客。”
尹宓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婉拒了小妹妹的撒娇：“没看到姐昨天新烫的波浪卷吗？今晚去接女朋友，改日再聚吧，你吃完饭也早点回家歇着，工作一整天累死了。”
“啧，有家的人果然春风得意啊……”良呦呦喟叹。
尹宓去年在相熟的朋友圈子里高调出柜，目前和女朋友感情稳定，三天两头在办公室撒狗粮，偶尔带一些两人一起做的小糕点到办公室分享，羡慕得良呦呦牙酸。
和尹宓分别后，良呦呦去更衣室换回了常服，这才从七楼乘电梯下了楼。
卢隐正在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看爱玉乐团官方新发布的音乐会现场，一派悠然闲适，余光扫见办公室的玻璃门外面翩跹飘过一抹绿色，就知道她没心没肺的小徒弟下班了——整个矫正中心没见过哪个诊疗师天天穿得这么花花绿绿。
“师傅！”良呦呦推开玻璃门笑嘻嘻地露出来半个脑袋。
“走吧，小妖猴！”卢隐关上电脑，提起桌上的手提包，笑着骂道。
吃饭的地点是矫正中心附近新开的一家泰国菜，一进门就能闻到大厅里飘散着一股浓郁的冬阴功汤的味道，很惹人生出胃口。
良呦呦点了菠萝饭、椰汁凉糕、咖喱虾和罗宋汤，卢隐加了一道椰子鸡，一道柠檬清蒸鱼。
两人坐在竹编挂帘隔开的雅座里，餐厅灯光不亮，氛围感十足，结束了需要时刻提心吊胆的梦境治疗，良呦呦感到很闲适。
卢隐四处打量了一遍餐厅的陈设，感叹道：“难怪中心的小丫头们都喜欢来这聚餐，确实不错，招你们年轻人喜欢。”
“过一阵不忙了我组织一次聚餐，就定在这，师傅也一起来呗。”良呦呦拿起装着柠檬水的玻璃瓶，给卢隐面前的空杯倒满，热情邀请道。
卢隐喝了一口水，摇摇头，笑着嗔怒：“可别闹我了，你以为我年纪大下班就没事做呀？我有那功夫还不如去约会，天天在中心见的都是些熟面孔，烦都烦死了。”
一般情况下，导师和学生这样说话难免让人认为失了为师的分寸，可这种情况放在卢隐女士身上却不然，良呦呦对她这位命定的导师充满了钦佩和信赖的亲昵。
卢隐女士今年五十有五，一生未婚，醉心于学术和冒险，热爱奉献与帮助她人，每年收益的百分之十稳定捐献给本市周边地属县中的两所女子独立中学，每个新年都会定期休假，和她的几个老姐妹一起去地图上一眼未必能看见的岛屿旅行，然后在个人社交软件上发布一寸都未修过的搞怪自拍生图，良呦呦觉得照片上卢隐女士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很可爱。
“新病患的治疗顺利吗？”菜上齐了，卢隐率先吃了两口鱼，混杂着淡淡柠檬清香的鲜嫩滋味让她很满意，这才开口问起正经事。
“算……顺利吧。”良呦呦咬着筷子尖，神色有几分迟疑，她从研究生时期就跟着卢隐，在女人温和又充满阅历的目光的注视下，她很难藏住话。
“你和邬褚之间，发生了除医患关系之外的事？”卢隐保养得当但依旧难掩岁月痕迹的脸上露出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虽然是问句，语气却相当肯定。
良呦呦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飞快地点了点头。
从梦境中抽身而出之后，最困扰她的除了男人那个不明所以的吻外，还有她内心对自己和病患发展超出预期的关系的道德谴责。
“觉得自己做错了？”卢隐又问。
“嗯。”良呦呦再次飞快点头，一双眼睛倒是眨得很亮，让卢隐在其中看出了几分求知问学的意思来。
“好，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卢隐笑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戴了戒指的手拿起一旁放着的餐巾随意擦了擦嘴角的汤汁。
“你要像当初毕业答辩或是来矫正中心面试时那样，想好了再回答。”
良呦呦郑重地点头，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在这段关系里，你是否利用病患脆弱的心理进行了相关情感诱导，使他在这段关系中处于劣势地位？”卢隐双手交握，坦然地放在颌下，神情放松但专注地盯着女孩的眼睛问。
“没有。”良呦呦飞快摇头。
“在交往过程中，你是否有意利用对方的心理缺陷并对其造成了伤害，导致治疗结果不如预期，出现医疗过失？哪怕只是轻微的过失也算。”卢隐又问，眼中闪烁着老年人清明又狡黠的笑意。
“……没有。”
这个问题良呦呦答得不急，她从头到尾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梦境治疗的全过程，确认没有过失后才摇了摇头。
“如果这个人不是你的病患，只是一个与你没有直接关系的普通人，你是否仍然愿意和他产生亲密关系？”卢隐每个问题都充满耐心地给女孩留了足够多的思考时间，以便让她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心意。
“或者说，”她换了个说法，“抛去病患关系这一层，你认为你们之间产生的关系是否还能继续存续？”
良呦呦想到那天晚上，在邬褚房间床上的那个吻，男人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情，眼角眉梢都带着愉悦的笑意。
“是。”她明白了自己脑中真正所想，心中的郁结豁然开朗。
“所以嘛，”卢隐拿起筷子，总结道，“关键点在于，你和邬褚之间的关系是否建立在这层医患关系之上，如果他成为你的病人只是一种让你们相遇的方式，而与其他无关，那就没事喽。”
“虽然我和戚主任都不赞成医患间恋爱，但也不是绝对反对，只要这段恋爱关系是正当的，没有对其中一方造成单方面的心理伤害。”
就像良呦呦读书时每次遇到难解的理论知识一样，这一次坐在对面的女人也以一种亦师亦友的平和心态引导她想通了自己遇到的问题。
良呦呦心里轻松许多，纯真又灵敏的笑意再次挂上嘴角。
“谢谢老师。”她乖巧地端起杯子，敬了卢隐一杯温柠檬水。
“相比于邬褚身后的麻烦，这些都是小事。”卢隐将杯中的水一口饮尽，这时倒有些开始担忧自己这个偶尔傻得可爱的猴徒弟了，“你别忘了他是因为什么才来行为矫正中心的，梦境和现实，作为诊疗师，有时候还是要分分清楚。”
“我明白，师傅。”良呦呦感激地看向卢隐，能遇到这样的老师，于公于私，都是她的幸运。
没了压在心底的石头，良呦呦这顿饭吃得身心餍足，将卢隐送上回家的车后，她一路散步回到了自己在矫正中心附近租住的公寓。
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良呦呦在被子里舒服地打了个滚，每次梦境治疗结束之后，她都格外想念自己这张软和和的小床。
平板电脑在床头充电，她把充电器拔下来，打开床头只有工作时才会用的白炽灯，捧着平板打开一个空白的搜索网页，想了想，在上面输入了邬褚的名字。
一瞬间跳出许多词条和新闻页面，她点进最上面的音乐网站，上面显示邬褚是该网站的签约音乐人。
头像是黑的，显示男人并没有在这个网站上传自己的任何个人信息，只有一个橙色的符号孤零零地躺在下面，证明这的确是邬褚的官方账号。
良呦呦点了关注，选择随机播放列表中的一首歌曲。是一首钢琴独奏，名字只有一个希腊字母，官方平台自动识别的曲风是“北欧新古典”。
良呦呦不太懂古典音乐，她把平板放在一旁，就着连续不断的曲子在电脑上敲击有关邬褚第一次梦境治疗的结果报告。
【梦境中病患家庭关系设定：单亲，自幼被遗弃】
【是否在梦境中表现出反社会人格特征：否】
【是否在梦境中表现出情感认知障碍特征：是】
……
第一次梦境治疗只是为了加深患者和诊疗师之间的印象，除非在梦境中出现极其特殊的情况，例如患者表现出了严重的反社会人格倾向，否则不必要作过多的无用阐述，良呦呦很快完成了简要的报告填写。
乐曲随机播放，从一首跳到另一首，再跳到下一首……
每播放一首曲子，屏幕上都会跳出来几条弹幕留言，作为一名大部分时间退居幕后的作曲家，邬褚的粉丝却并不比一些抛头露脸的明星要少。
良呦呦合上电脑，指尖习惯性在金属机盖上敲了两下。
所以，作为目击证人，究竟看到了什么才让你拒绝开口说话呢？
她盯着邬褚一团漆黑的头像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这本的现实背景准备铺得详细一点，所以过渡章也和正文差不多，晚上发之前改了好久~明天一定肯定开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