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呦呦在幻境里再一次看到了她已经许多年未见的父母。
飞扑过来的猎豹,矫健得像一道闪电,一跃而起,精准咬断了男人的咽喉。它鞭子一样有力的尾巴将支在一旁的相机和三脚架扫倒,画面坠落,镜头歪斜,再看不到剩下的人与猎豹的身影,只有非洲草原茫茫的枯荣草叶挡住了镜头前的画面。
画外音里,依稀能听到女人惊慌崩溃但强作镇静的声音,她用学来的非洲土著语言,轻声安抚面前焦躁的野兽——她们开来的越野车在附近,她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一步步慢慢挪动脚步,自己就可以跳上车逃跑。
但野兽远比人想象得要敏锐、聪明,而且有时毫无怜悯之情。
画面里的声音在女人轻缓的絮语中缓慢推进,最后几秒以一声短促的尖叫戛然而止。镜头前,只剩被风吹动的野草左右招摇,几分钟后,一只猎豹的脚沾满泥土和血迹,轻巧优雅地走过,然后画面一黑,视频终止。
这个视频一直被良呦呦锁在电脑里一个命名为“灰色”的文件夹里。在这个文件夹旁还有许许多多个文件夹,大多数都是良氏夫妇这么多年作为野生动物摄影师和动物行为学家留下来的珍贵视频资料。
两人意外遇害那年,良呦呦八岁,属于她自己的小房间里摆满了良氏夫妇从世界各地给自己心爱的独女带回来的奇异礼物——她们在草原上救助过的一头野象因为意外被折断的象牙,良爸爸亲手做的蝴蝶标本,一个穿了红绿蓝横纹“毛衣”的非洲鼓,这件新潮的“毛衣”还是良妈妈亲手织的……
父母去世后,父亲一脉的亲人不认她这个小姑娘,于是居住在乡下的外婆搬到城里,成了她唯一的监护人。此后十年间,一直到她考上大学搬进宿舍,她都一直住在这间浸润了已故父母无尽爱意的小房间里。
也许正因如此,良呦呦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爱抛弃了的孩子,相反,她对爱的感知能力格外敏感。
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她忘得很快,比如小时候老屋巷子里的孩子说她没爹没娘,比如上了中学她申请贫困助学金被班上的同学发现,抢过表格大声嘲笑。
但开心的事、那些被浸润在爱意中的时刻,她一直记得。比如那天葬礼结束后,外婆牵着她回家,在路上的冰室给她买了一个冰淇淋,然后摸摸她的头怜爱地说:“以后就咱们娘俩了噢”。
……
响尾好像很疑惑自己的精神技没有困住眼前这个看起来身上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弱鸡人类。
良呦呦从闪白的空间中醒过来,就看到两颗蛇头几乎怼在了她脸上,她浑身一惊,顿时后背吓出一身冷汗,全身僵直着躺在地上不敢动。
一人两蛇头大眼对小眼对视了十分钟,良呦呦渐渐发现,响尾好像没有要吃了她的意思。她试探地动了动手臂,响尾扁平的脑袋向前探了探,张口吐出信子嘶哈着吓她,良呦呦吓了一跳,又把手缩了回去。
好讨厌的蛇,她在心里腹诽道。
响尾两个大脑袋突然愣住了。
半晌磨磨蹭蹭又游动过来两个脑袋,四双带竖瞳的眼睛一起对着她,好像很不满一样。
如果九头蛇是精神系异能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在想什么它都知道,良呦呦突然意识到,高阶变异兽就代表着,它至少有像人一样思考的能力,对吧?
“您好,”良呦呦开始在心里写小作文,“哲学家帕斯卡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但在末世,我认为,有灵识的高阶动物都是芦苇。我相信,以您那能够媲美人类的思维,一定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响尾不耐烦地在地上拍了拍它巨大的尾巴,良呦呦感觉到身下的地都震了几下。
是说得太磨叽了吗,良呦呦反思自己,难怪之前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卢隐女士问她懂不懂“言简意赅”四个字怎么写。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慢慢从地上坐直了身子,她现在没有那么害怕面前看起来凶巴巴又蠢呼呼的大蛇了。
邬褚侧躺在地上,藏在棒球帽阴翳里的半张脸眉头紧皱,良呦呦注意到,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面色绷紧如弓。
她费了点劲把男人挪动过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姿势看起来舒服一些。
“大蛇。”良呦呦舔了下被春岸密林潮湿的空气润湿的唇,和一旁看起来无聊得快要打哈欠的九头蛇打商量。
“能不能把我困进他的幻境?”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躺在她腿上的男人,“我这次保证乖乖困在幻境里,不给你添麻烦……”
响尾歪了歪脑袋,片刻后九只脑袋全部竖起来,良呦呦又听到了熟悉的类似低声波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找一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就失去了知觉。
属于“恶之子”的一生,在她面前,像一部老电影一样徐徐展开。
躲在柜子里目睹亲生父亲家暴母亲的小男孩,被亲生母亲推进神安基地大门的小男孩,被周祥的藤蔓紧紧绑在手术台上的小男孩,失控那天,实验室地上的血居然有三分之一是从邬褚的胸口流出来的……
良呦呦一颗心攥着,同时敏锐地发现,满口谎言的苗玉,也许也需要接受适当的心理干预。
和解那一晚,她在邬褚的房间里拥抱苗玉,女人下意识的抗拒原来并不是良呦呦的错觉,而是经历了大量身体暴力后形成的潜意识。她固然自私懦弱,是造成邬褚不幸人生的导火索,可她的一生,同样被不幸和压迫重重裹挟。
无数画面走马灯一样在面前闪过,最后定格在神安基地的大门口。
四周场景渐渐陷落,良呦呦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变重,手脚都有了实感。
神安基地门口空无一人,大门紧紧阖着,四周都是无声的,良呦呦走上前,双手撑在门上,用力将厚重的大门推开。
逐渐展露在面前的,不是神安基地熟悉的放着两个大盆栽和红地毯的大厅,而是另一扇门——通往周祥的改造人实验室的门。
良呦呦顷刻间明白,这是邬褚自己选的,最想要逆转的时刻。他在幻境中知晓了全部过去,所以不再寄希望于苗玉悔改,而是选择了一个完全没有她的时间线。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这个天赋,就叫你‘恶之子’吧。”周祥一边包扎着刚刚被黑雾割伤的手臂,一边慈祥地笑着说道。
突然,他转身看向门口,“谁在外面?”
绿色的藤蔓像海一样击碎门板,门外的良呦呦被捆着手脚一路拖进了实验室。
送上门的猎物,周祥笑了,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脸,“说吧,好孩子,你是来找我的吗?”
良呦呦转过头,正好与被捆在手术台上的漂亮男孩对上了目光,男孩的嘴被藤蔓堵住,那双会在日后长成静谧深海的漆黑瞳孔此时盛满了稚嫩的绝望。
“我来和你谈交易的。”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男人。
“你能和我谈什么交易?”周祥哈哈大笑,手指捏住她的脖子,再一往下,探到了她的胸口,“你连能量球都没有,不过是个普通人类,有什么资格和我谈交易?”
“你应该也看不惯肖杰很久了吧?有一个可以让你独占神安基地的秘密,不知道值不值得谈谈。”良呦呦挣扎了一下,手脚都被周祥放出的藤蔓上的荆棘刺出了血,“既然知道我是个普通人,能不能先把我放开,很疼。”
周祥在末世见多了哭哭啼啼的小孩子,如今看到面前女孩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着冷静,心中竟觉得有几分有趣,反正无论如何她今日都走不出这扇门了,听她说说又如何。
他一撒手,松开了捆住女孩的藤蔓。
“你听说过天鹰基地吗?就是占了原来的十二中旧址的那个。”良呦呦揉了揉手腕,睨了一眼手术台旁边的药剂,“我要是没说错,你现在用的药剂,有一部分是肖杰给你的吧。我直说了,那个药剂是天鹰基地的人给他的,你现在所做的‘改造人计划’根本不是肖杰的想法,他在替别人做事。”
周祥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阴沉,这小鬼怎么知道“改造人计划”?
“继续说。”他看着良呦呦。
“我之前是十二中的学生,”良呦呦开始睁眼睛说瞎话,半真半假道,“因为有成为治愈系异能者的天赋,所以被年永选中成为试验体。我也不想做普通人,我要变强!可是前几天,年老师突然说天鹰的改造人计划停止了,他要和肖杰合作,把改造人计划转接给神安。”
“可是今天上午我见到肖杰,发现他根本不知道改造人计划的具体操作方法,他不过就是在中间传消息的人罢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由你和年老师合作,省去省事的一环?”
“年老师是重力系异能,你知道的,肖杰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良呦呦状似激动,向前走了一大步,“你如果能和年老师合作,吞并神安,我们就可以接管改造人计划的全部流程了,凭什么需要肖杰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来指手画脚?”
周祥眸间闪过沉思,女孩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他虽然表面上看着和肖杰平分神安话语权,但事实上肖杰一直在将他架空在实验室里……
就是现在!
良呦呦一把拿起早就瞄好的台子上的手术刀,划断了绑住男孩的藤蔓。
周祥回过神,面色倏然沉下来,一只手扣住良呦呦的肩膀,将她的头磕在一旁装着试剂的玻璃柜上。
一瞬间头晕眼花,良呦呦的身体软软地摊在地上,额上的血顺着脸颊滑下来,她费劲地抬头看向满目震惊和慌乱的小男孩,用尽全部的力气大声喊道:“反击,邬褚!相信你自己!”
空中蔓延的藤蔓被喷薄而出的黑雾割断,幻境在下一刻如泡沫般裂成碎片。
邬褚血红着眼睛从地上坐起,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掉落在一边,他一只手捂住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自救成功了,很棒!”能量球在幻境中不知不觉消散了一大半,良呦呦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但她还是微笑着,从男人背后伸出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
邬褚转过身,急急地盯着她的脸看,确认额头上没有伤口之后才一把将她抱进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指叩在良呦呦的肩骨上,让她有一种自己长在了男人怀里的错觉。
“好啦,我真的没事。”她安抚地拍拍男人的背,也伸手回抱住他。
一颗硕大的蛇头缓慢地移到了两个人的旁边,直直地盯着正在相拥的二人看,响尾看起来有些困惑——这是一种它不明白的人类的情感。
作者有话要说:响尾:啊对对对,我是来看你俩谈恋爱的
大概还有一章完,如果明天晚上还没更就是后天更的意思(sorry工作日还是恢复隔日更的频率,不然脑子要爆炸了呜呜)以及下一个故事我们就搞点小哭包女装大佬的饭7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