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呦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睁眼睛时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左右动了动睡得发僵的脖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咫尺之遥的地方还存在着另一个人的呼吸。

男人早就醒了，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像一只安静的猫注视自己的主人一样，睁着漂亮又幽深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她。

睡饱后的餍足感包裹着他，让他看起来懒洋洋的。

好像是一个很适合说早安的场景，良呦呦稀奇古怪地想道。

睡梦软化了荆棘，刚睡醒的邬褚看起来有一种任搓任捏的柔软，她摸摸男人的耳朵，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再说句话给我听听，小结巴。”

被她的手摸过的地方氲起阵阵暖意，邬褚舒服地眯了眯眼睛，握住她腕间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下握，与她十指相扣。

他比上次见女孩时，懂了不少。

末世的男女关系退化成了最粗暴简单的版本，他见过很多次在任务中随机组队的男女一拍即合，光天化日暗通款曲，也见过想要攀附枝条的普通人类故意穿着裸露的衣服谄媚求爱，也有队里厉害的女异能者一边喝酒一边爽朗大胆地评价他的样貌长相。

赵乃有次神秘兮兮地向他示好，递上只在基地间的黑市流通的烟酒，说长风基地有个好地方，那儿的女人比之前肖凤在神安建的窑子还骚上几倍，就是想玩男人也有的是。

“男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低头比女人还快，”赵乃吐出一口烟，眯了眯眼睛，“小爷以前怎么没发现我还是个双呢。”

“欸，”见邬褚不碰烟盒，他又收了回来，自觉非常善解人意地问了句，“你喜欢你们基地那个什么天使吧？哥们，不是我说，你还小，你不懂，女人有时候不能太惯着，霸王硬上弓一次她就老实了！要不要药……”

话没说完脖子上就挨了一刀，黑雾死神的镰刀一样悬在他头上，尾巴尖还在滴血，邬褚脸色黑得可怕，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

赵乃捂着脖子吓得嗷嗷叫，“妈的，都是一个小队的，你下手挺黑啊……你，你别来真的啊，队内互殴影响纪律的！”

“这只能叫他单方面殴打你，不算纪律。”伏安呲着两颗虎牙在旁边看热闹，“再说，他对着年老头都敢动手，打你算什么。”

最后是关海出面苦口婆心劝了架。再之后，没人再敢在邬褚面前提这件事。

良呦呦自然对这些事情无从知晓，但她能感觉到，邬褚这一次扣住她的指尖，和之前她为了安抚男人与他十指相握不太一样，没有任何异能在掌心涌动，他结实地握住她的手，望向她的漆黑眼睛里藏着直率和真诚的渴望。

然后那张漂亮的、棱角分明的脸在视野里逐渐靠近，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顿了一下，男人漆黑的眼睛从她的嘴唇扫到眼眉，好像用了一段时间观察她是不是在生气，最后，他的唇印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又很快后退离开。

邬褚很愉悦，侧身躺在女孩身边，眼角眉梢的阴翳都变成了浅淡的开心。

良呦呦在男人靠近过来的时候试图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心中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感，可她的心脏跳得很快，身体比头脑更知道自己希望发生什么。

有点脸红，她把手背压在脸颊上，转头看见邬褚原本就浓郁的面相散发着强烈的喜悦和爱意，霎时脸更红了，像跌进了一树玫瑰花丛，然后摘了最好看的那朵，一时也不知道刚才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是怎么突然走到这一步的，良呦呦疑惑地想，好像两个人一起玩闯关游戏，她还困在第一关不知道怎么前进，男人已经打通筋脉，一路跳关，火速升级，然后又回头把她捞了上来。

算了，就当人生得意须尽欢吧。她牵着邬褚的手，从床上坐起来，清了清嗓子，“邬褚，我要去大楼里的暗房看看，你要一起去吗？”

男人点头，见良呦呦要跳下床，又突然着急，从背后扯住她的手。

“不叫名字。”他声音沙哑道。

“啊？”良呦呦外套穿了一半，正在整理领子，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老公。”男人指了指自己。

良呦呦这回明白了，内心啼笑皆非，举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谁教你的？”她觉得自己明天有必要去见一次关海，问问邬褚最近在小队里都和谁一起组队。

“中间还有一步，他教漏了。”良呦呦从桌上拿起棒球帽，戴到了男人的头上，笑眯眯道，“走吧，男朋友。”

邬褚欣然接受，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门。

暗房在基地主楼五楼西侧角落，今晚守夜的是小队里的人，两人提着在邬褚房间里找到的应急灯，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楼。

邬褚在黑暗里有本能的感知，他几乎是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良呦呦手里提着灯，被他牵着，一面向前走，一面借着光好奇地打量这座原本是教学楼的基地大楼。

墙上两侧原本用于展示学校成果的玻璃墙没有拆，仔细看还能看到墙上残余的旧报纸泛黄的痕迹，良呦呦觉得她和邬褚像买了夜场票来学校废址探险的游客，只不过这座旧址里没有npc，实在平淡得很。

很快到了暗房。

暗房门没锁，推门而入，迎面就是一股长久憋闷的潮气和灰尘的味道，良呦呦不禁皱了皱鼻子，提着照明灯四处打量。

暗房见不得光，窗户上还糊着一层又一层的黑纸，表面那一层已经风化变干，伸手一碰就簌簌抖落成渣滓掉下来。

毕竟只是学校的暗房，面积有限，湿区只有一个装显影液的小池子，干区也只有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不过而今都已经积满厚厚一层灰尘，再看不见旧日的痕迹。

良呦呦兜着圈子在屋里转悠了一圈，连半瓶显影液也没找到，心知肚明这一趟扑空了，她那一卷照满的胶卷恐怕真要和相机一起成老古董了。

邬褚并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用的，良呦呦在屋里一会儿踮脚翻高处的柜子，一会儿蹲下翻低处的池子，他就在旁边看着她，好像只是看着她做事就觉得很有趣。

忽而他眼光一扫，看见在良呦呦看不到的柜子最上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废旧的玻璃瓶子，于是伸手拿了下来，放到她面前。

“找这个？”他开口问道。

良呦呦掩着口鼻哼唧了两声，示意他屋里灰这么大别说话，自己则伸手拿过瓶子，对着方桌上的应急灯一个个看上面的标签。

忽然，她的手顿住了。

如果前一阵关海没有拿给她神安废墟里遗留的药剂和周祥的笔记，或许现在她就不会意识到，面前桌上这几瓶空得只剩下瓶底沉积物的玻璃瓶，是改造人计划中最早曾经使用过的一款药剂，但后来因为无效被淘汰了。

为什么末世前的学校暗房里会有和改造人计划有关的药水？良呦呦面色僵住，一股发冷的直觉贴紧她的后背——难道在末世开始之前，就已经有人提前开始了改造人计划？

她不知不觉中抓住了邬褚的手，男人感受到她的不安，漆黑的瞳孔凛起，将她比平日凉的手握进掌心。

“怎么了？”他的声音里罕见的有几分着急。

良呦呦摇摇头，她需要好好梳理一下，暂时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事，”她攥紧男人的手，提起放在桌上的应急灯，“没有找到我要的东西，我们走吧。”

邬褚照旧先送良呦呦回去，走的时候却没先前那么利落，一截黑雾从他掌心蹿出，打着转缠到良呦呦手腕上，叩门似的敲击她的腕，提醒她还有事情没做。

良呦呦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个梦境进行到这，已经远比她想象的复杂了，这意味着，现实世界的邬褚有更多的话还没对她说出来。

你还有什么伤疤要展示给我看的？她在心里默默问道，却知道她问的不是眼前这个长得好看的傻小子，而是躺在诊疗椅上闭口不谈冷若冰霜的那个。

她上前一步，抱住面前正等着什么的男人，含笑又心疼地说了一句：“晚安，男朋友，明天见。”

黑雾很开心，蹦蹦跳跳地从女孩的手腕上飘下来，钻进男人的掌心，消失不见。

“明天见，”邬褚学她的话，“女朋友。”

年永安排的新任务在一周以后，这次要剿杀的变异兽是“麒麟”，前哨小队刚探出来的一种新变异兽。按照地图指示，麒麟的巢穴在春岸密林深处，是两只双生变异的白色孟加拉虎，体型硕大但身姿灵敏，属次高阶变异兽。

连良呦呦都出马的大任务，小队里的人自然都在。

集合的时候，良呦呦注意到，邬褚似乎有意将她和小队内的其他人隔开，尤其是那个叫赵乃的雷电系异能者。

“他们吵架了？”趁着邬褚去取水的功夫，良呦呦偷偷问关海。

关海支支吾吾不好回答，就囫囵地点点头，说之前发生过一些小争执，但是已经和好了。

倒是伏安没事找事地凑过来，神色有几分暧昧，问她：“你和邬褚在一起了？”

良呦呦神色坦然地点头，一转头正瞧见赵乃和队里的一个女队员举止亲密地搂抱在一起……她好像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是谁教给邬褚的了，难怪他今天见到赵乃这么防备。

良呦呦有些哭笑不得。

邬褚取水回来的时候，良呦呦正和关海、伏安在分析地图。麒麟双生，一兄一弟，却不住在同一个洞穴，其中体型较小的弟弟异能没有另一只强，正巧良呦呦和邬褚手中随机拿到的地图正通往弟弟的洞穴，按照关海的意思，可以由他们二人再带领几个队里的异能者，兵分两路，谁先解决就去支援另一方。

男人走过来，不着痕迹地站在良呦呦和伏安的中间，将水递给她。

“我们两个就可以。”邬褚淡淡道，将良呦呦的地图拿在手里扫了一眼。

两个洞穴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在这段时间里小队里的每个人都充分体会到了邬褚战斗系空间异能的强大之处，关海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倒也可行。

他转头问良呦呦：“你的意思呢？”

“我当然相信他。”女孩喝了口水，想也没想地答道。

邬褚面色云开雾散，连看着伏安的眼神都平静了许多。

伏安看在眼里，心里嗤笑一声，要不是上次有赵乃的前车之鉴，他还真想皮一皮逗逗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任务在即，他不想受伤，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邬褚的方向感和寻路能力比之前进步了很多，春岸高林密布，良呦呦偶尔四处张望，几乎记不清来去的方向，只能靠手里表块大小的指南针辨别，但男人走在前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从不犹豫。

只是……为什么这路越走越湿？

良呦呦有些疑惑。

按理来说，“麒麟”是孟加拉虎，应当住在山中亦或是干燥的洞穴里，这四周的环境，几乎与围剿长尾那次如出一辙了。可她确信，邬褚没有走错路，地图指引的方向就是这里。

邬褚对变异兽的居住地缺少常识，他体会不到良呦呦的疑问，但他天生对危险的敏锐直觉在女孩的抚慰下几乎全数觉醒。他在某一刻住了脚，将良呦呦向自己身后护了护。

良呦呦秉承着“是战五渣就在打架时乖乖听话”的准则，很温顺地站住了，只从他背后露出半个脑袋，略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四周，同时一只手伸进背包里，拿出她筹谋已久的相机。

她也晓得现在危机四伏，但打架她也出不了什么力，不如还是做气氛组，虽说暗房用不到了，但是先保存一些胶片也好，万一日后收缴物资时能淘到显影液也说不定。

提到暗房，良呦呦不免又想起那几瓶空了的药剂。

天鹰基地自末世后就一直占用十二中旧址，十二中旧日师生尽散，当年的情况很难追溯，依照昨天看到的暗房场景，应该是荒废很多年了，若论起时间，恐怕那时的十二中是整片大陆上第一个开启改造人计划的地方。

最早开始就意味着抢先一步，可若是如此占尽优势，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呢？

还是说，十二中的改造人计划一直还在继续，只是转移了地址？

一个个疑问闯进良呦呦的脑海，砸得她头晕眼花，却顷刻间感到脊背发凉，与此同时，男人掌心中黑雾尽出，在空中已鼓起偌大的气旋。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她们。

良呦呦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幽绿的竖瞳。

软体爬行动物的潮湿泥泞感扑面而来，她顿时汗毛倒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九头蛇！是响尾！

【呦呦姐姐，有新任务，年老师让我来给你送地图。】

燕尔的话在耳边响起，良呦呦这时才发觉不对劲。

关海说过，小队的任务地图都是前哨部队手绘后拿过来的，这次怎么会是从年永那边传过来的。

【天鹰为了猎杀九头蛇已经死了几百号人了……年老师想要九头蛇身体里的晶石……九头蛇是春岸已知最高阶的变异兽……如果能拿到九头蛇的晶石……】

——年永故意用假消息和地图把他们和小队拆散，然后引他们到响尾的巢穴。

原来年永最开始同意他们加入天鹰小队，就是为了利用他们拿到响尾身上的晶石，或者说，一开始，他想利用的只有战斗系异能惊人的邬褚。

良呦呦杏眸一凛，两只手攥住邬褚腰际两侧的衣服，躲在由黑雾逐渐生成的气旋里，脑中的线索渐渐清晰。

响尾九条颤动的蛇身将二人团团围住，每一颗扁平的蛇头都吐着信子，嘶哈着靠近又远离。良呦呦以为它会像长尾一样吐出毒液，可是并没有，它只是一圈圈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良呦呦起初不明白，所谓的高阶异能兽为什么看起来还没有几只蝎子有杀伤力，但她很快就感受到了一股晕眩感，继而她发现，响尾的喉间在发出一阵阵声波一样的声响，这种声响——似乎是一种精神系异能攻击。

黑雾能够抵挡伤害，却无法完全阻隔精神系异能发出的声响，邬褚也意识到了。

既然不能挡，就反击！他黝黑的瞳孔直视着九头蛇黑洞一般的竖瞳，手掌翻转，四周的黑雾愈发浓重，重重黑雾如有生命般向响尾聚拢而去。

“打蛇打七寸！”气旋的风声太猛烈，良呦呦在邬褚耳边喊道。

——那是邬褚意识清醒时，听到良呦呦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意识坠入了一片四面纯白的空间里，这片空间太亮了，白晃晃的像有十几个太阳从四面八方照过来，邬褚下意识压下棒球帽的帽檐，却发现自己的头上并没有帽子。

紧接着场景变幻，他看到了苗玉。

他名义和血缘上的母亲，在这片纯白的空间里，看起来很年轻，他似乎回到了她的过去。

年轻的苗玉身材窈窕，气质泯然，却以一种极其卑微屈辱的姿势，雌伏在一个男人面前。男人伸出脚，用鞋尖踢了踢苗玉的膝盖，用一种冷漠又不屑一顾的声音说道：“像你这样的普通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在末世很难活下去的，你知道吗？”

苗玉脸颊涨得通红，一张脸几乎贴伏在地上，后背小幅度地起伏，小声抽泣着，看起来精神似乎要崩溃了。

“我听说你儿子好像有点天赋，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是吧？”男人没管她，转身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食指夹起一支烟点燃了。

“苗玉，我不缺女人，想在天鹰活下去，用你儿子来换。”青蓝色的烟圈氤氲在半空，消散后露出年永的脸。

男人脸上露出一个倨傲又狂妄的笑，踩踩面前的地面，示意女人爬过来。

“天鹰基地初建不久，人人都奔着‘年老师’这个名头来的，改造人计划我不能再出面了。昨天神安的肖杰提出要合作，我答应了，他手下有一个叫周祥的怪人，你把那个男孩送过去——”

“让你们娘俩都为我所用，这才是女人最大的忠诚，苗玉。”年永把烟掐了，俯下身，一把薅起女人的头发，微笑道。

苗玉的眼神充斥着绝望，几乎是顺从般地点了点头，两只手急急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声音颤抖地重复道：“我把褚儿送过去你就会收留我对不对……送他走，我就能活下来，对吗？求求你答应我……我送，我愿意送！你不能反悔……”

邬褚的意识漂浮在半空中，漆黑的眸子如幽暗又危险的深海。

原来这个女人，十几年后，又一次骗了他。

真挚和温柔，不过是又一次巧言令色的伪装。

作者有话要说：差一点6000，不过明天连更，这个故事快结尾了，想快点写完~但是下一个故事还没想好写哪个，目前有两个想写的设定：

【1】眼盲帝储x乐天派小国师

【2】哭包女装大佬x世交千金小姐

不知道大家会想先看哪个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