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夜比城市要安静许多,时而传出两声狗叫,路灯下的小路是一片明亮的雨渍。
林海阳家是跟人合租的一个院子,大小一共七间,每户分三间屋子,剩余一件放两家的杂物。
院子东西虽多,但打理的井井有条,另外一家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有个女儿大约七八岁,扎着两只乌黑的辫子在院中央蹦蹦跳跳地跳皮筋。
雨停歇,空气清爽。小姑娘没一会儿蹦了一身的汗,指挥着池锐跟林海阳再将皮筋抬高些。
“没见过吧?”林海阳在另外一边问。
池锐坐在马扎上,皮筋挂在肩膀处,隔着小姑娘偏头看他:“我小时候都被我爸用绳子捆,这玩意儿还算柔和的了。”
“你爸这么厉害呢?”林海阳扶着皮筋,“你家是做什么的?”
全盘托出真就落实了林海阳总是打趣他的那声池少爷,况且他跟家里走的不是一条路,没说太多的必要。
池锐想了片刻,说:“给人...做饭的。”
“辛苦不?”林海阳并不怀疑,“我爸妈就挺辛苦的。”
池锐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林母正在厨房炖排骨,说明天走的时候让他们带过去,陈凛在一旁陪着林父说话。
“还行吧,就是心累。”
林海阳按着皮筋笑了一声,指了指他的脸,问:“还疼吗?”
池锐倒霉,抱住那个壮小子时脚卡在了石头上,本想亮一把身手转身撑住地,可他低估了那小子的重量,落地比预想的要快,手险险地挡了一些,不过还是将右脸蹭破了。
“不疼。”池锐摸着眼下那块儿无菌纱布,又问,“这什么时候能摘?”
“明天就能摘了吧?”林海阳说,“你待会儿让陈凛再看一下,他刚说不用老捂着。”
“那就行。”池锐一咧嘴牵动伤口,皱了皱眉,“省的明天叶际卿给我甩脸子。”
“哎呀,这个我蹦过了。”小姑娘插了一句,示意他们再往上,“哥哥,再抬。”
皮筋已经勒到肩膀处,池锐跟着林海阳的动作拉着皮筋举在了眼前。
“这不会突然断了吧?”池锐看着来回颤抖的皮筋问,“再给我来个雪上加霜。”
“不会,咱俩也没抻太紧。”林海阳又问,“叶同学那是关心你,怎么还不知好歹呢?”
池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叶际卿被冷若冰霜包裹的那层内里有太多东西,家庭也好学业也好,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实际心里比谁都要强。
池锐知道自己什么德行,惹祸一惹一个准儿,帮忙这个事他干不来,不帮倒忙都算人烧高香了。
“我就是怕他分心。”池锐莫名有些意兴阑珊,“他最近挺多事的,而且快高考了。”
林海阳沉默了一阵,起身收了皮筋:“岩岩,天晚了,回去洗澡睡觉。”
岩岩挺乖,胡乱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抱住旁边的水瓶喝了几口,收好自己的小皮筋跟二人摆了摆手回了自己的房子。
院内一角上放着一张褪色的躺椅,池锐将上面放的袋子拿开,直接躺了上去。
“上面还有雨水呢。”林海阳拉着小凳子坐在他旁边,“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躺椅被浇了一下午,上面盖着袋子没落多少雨,只不过整个椅身泛着潮湿。
池锐往下扯了扯衣服:“我哪儿不高兴了?”
“咱俩好歹一个宿舍这么久了。”林海阳笑眯眯地说,“而且关系...也比别人近一些吧?”
那份暂时无法公之于众的感情只有彼此知道,二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就是吧...我文不成武不就的,过得浑浑噩噩。”池锐有些担忧,“怕..影响叶际卿。”
“哟,你还挺会为人考虑。”林海阳打趣他,“那你还在这时候勾搭人家。”
池锐听得挺不是滋味,喜欢的话说了,嘴也亲了,人到手了就没有还回去的可能。
他往厨房挑了一眼,同样的意思的话还给林海阳:“你不也是么,说我干嘛。”
林海阳有些吃惊地瞥了他一眼,说:“实不相瞒,我是在陈凛考上大学后才跟他好上的。”
‘吱呀’一声,躺椅猛地被压直。池锐绷起身子:“我靠,你不早说。”
“跟你有屁的关系。”林海阳支着下巴,“你着什么急?”
池锐按着纱布:“要是因为早恋叶际卿考砸了,我罪过就大了!”
林海阳唉了一声,直截了当:“他现在还有再砸的余地吗?”
池锐一时无言。叶际卿玩的拿手鬼把戏并不适合昭告天下。
说话间陈凛端着碗出了厨房,递到林海阳跟前:“尝尝咸淡。”扭头又对池锐说,“发物,你忍忍吧。”
“你尝呗。”林海阳仰着脸看他,“我刷牙了。”
陈凛不吱声,意思很明显。
“快吃吧。”池锐吸了两鼻子,“小羊排好香。”
“晚上跟他折腾去医院你都没怎么吃东西。”陈凛吹了一口热气,“快吃,馋馋他。”
池锐冲他俩切了一声,林海阳笑着接过碗捏着骨头啃了起来。
淡淡的膻味飘入鼻尖,期间陈凛一直低着头看着林海阳,池锐没再往回躺,踩着椅杆坐姿莫名有些乖。
陈凛偶尔的神态以及语气跟叶际卿很相似,最大的不同便是那双眼睛。
叶际卿的眼里永远是漆黑的沉静,这份沉静在不开心时就会变得沉郁起来,而陈凛的眼角是温和的。
池锐看了眼正在啃小羊排的林海阳,眉眼间的柔和比陈凛更甚。
老人常说在一起生活就了就会长的相似,好友相夫妻相比比皆是。池锐摸了摸自己的眼皮,很难想象出他跟叶际卿气质有相向的那天。
“咸淡刚好。”林海阳啃完骨头,“我去厨房帮我妈收拾一下,你俩待着吧。”
厨房开着门,在院子里隐隐能听到母子二人和谐的笑谈声。
到这里之后池锐就发现了,林家父母对于陈凛与林海阳的互动并没有过多的干涉,似乎早就同意一样。
池锐又往厨房门看了眼:“诶,陈凛,你们俩挺...明目张胆啊。”
“怎么了?”陈凛一脸坦然地问,“你打算私藏叶际卿?”
“那倒没有。”池锐说,“就是我没想到你俩已经..这个登堂入室了,我还以为得给你们打掩护呢。”
陈凛微微一笑:“那我谢谢你啊,虽然没用上吧。”
“那你俩还分屋睡?”池锐不怀好意地问,“你跟他一个屋呗。”
陈凛扯了扯裤子,坐在林海阳的凳子上,认真地跟他解释:“池锐,我们不能拿大人的迁就作为胡作非为的理由,海阳比我小,眼下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做。”
一时间,池锐脑子里突然闪出很多画面,眼底一下子黯沉了几分。
晚风掠过屋檐,檐下挂着的灯泡随风摇曳两下。情窦初开,热烈的情感难于得见天日,乍一分离,仅仅不到两天的时间生出许多惆怅。
池锐眯了眯眼,忽然特别思念叶际卿。
陈凛见他不说话,笑了一声:“说了你也不懂,你跟他一个屋我都不吃醋,你还操上心了。”
“啊?”池锐收回思绪,遮掩道,“是不太懂,我脸疼,先回房间了啊。”
陈凛拦道:“他帮阿姨收拾完还要写作业,我给他辅导,你要不要一起,我当年跟叶际卿也不差多少。”
池锐起身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帮他辅导吧,我书包里只放了零食跟衣服。”
陈凛难以置信地嗯了一声,林海阳的书包他拎的手腕子都疼,池锐什么都不带?
“你...”陈凛不知道说什么,“挺好。”
池锐也抹不开面子,之前那种混到高中毕业的气势一下子弱了许多:“下次下次。”说完转身就往屋里走,几步之后返回来又问,“你手机再借我一下行吗?”
“又想人家了?”陈凛掏出手机,“晚上我不用了,放你那吧。”
池锐道谢接过,快步回了房间。
房间内悬挂着一盏普通的节能灯,冷白的颜色照着房间蓦然发凉。
屋子的床是一张挺宽的铁架床,紧挨着窗根,很古老的那种风格,床脚较高,可以随意在上面打滚。
外面灯光忽明忽暗,池锐上床后倚在窗边,摸出手机拨出了那个熟记于心的手机号码。
叶际卿接的很快,声调平缓:“池锐。”
情绪一下子上来,池锐忽然鼻尖酸涩了一下,说不清为什么。
负责这间房的腻子工做活粗糙,窗沿上的那层抹的凹凸不平,池锐用指尖一点一点地蹭着那点儿白,声音又闷又直率:“叶际卿,我想你了。”
叶际卿按着卷子,手边的演算纸上大部分写的都是自己的名字,下笔干脆利落,笔锋是浑然天成的凌厉。
“我也想你。”叶际卿摸了摸练得颇有成效的这三个字,轻声问,“这会儿知道疼了,疼了才知道找我?”
池锐按了下眼下的那块纱布,否认说:“我不疼。”
陈凛与林海阳二人他都见过,要比方旭明那帮人可靠的多,刚才通电话时池锐还在里面嚷嚷,这让叶际卿放心了许多。
心里虽然放心,嘴上却不肯饶人,叶际卿刚准备开口取笑他两句,只听池锐又重重地说:“叶际卿,我就是单纯的想你,行不行?”
看似咬牙切齿的话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委屈,池锐很少有这样的一面。叶际卿放下笔,哄他:“行,怎么不行。”
池锐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大晚上不知道抽什么疯,叶际卿少见的轻声细语很好地安抚了心情,迫不及待地又想找回点面子。
“你干嘛呢?”池锐吸了吸鼻子,“大晚上不睡觉。”
又开始不讲理了,叶际卿轻笑了两下:“做题呢,晚点儿再睡。”
沉默毫无预兆地横在了电话中间,池锐看向窗外,陈凛陪林父在外面抽烟,一派和谐的场景。
“池锐。”叶际卿唤他。
池锐回神,紧握着手机:“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池锐今晚很反常,或许是距离的原因让叶际卿突然生出抓不住他的感觉。
他想,如果这时在学校,自己大约会无视宿舍条例,偷偷溜上三楼当面哄人。
“池锐,你从来都不是打扰。”叶际卿说。
窗沿处凹凸不平边角磨出圆润的触感。池锐指腹微微发疼,收回手低声应道:“嗯,我知道了。”
似乎所有的话隔着手机讲意思都会大打折扣,叶际卿听着那边的呼吸声,一时不想开口给破坏掉。
二人轻缓的呼吸声在手机里缠绕,起此彼伏良久。
“叶际卿,别熬太晚。”池锐准备挂断电话,“早点睡,明天见。”
“好,晚安。”叶际卿低声回道。
挂断电话身后的门突然轻响了两声,陈凛见他举着手机以为他还他在通电话,指了指桌下的书包并未说话,拎起又悄声出去。
一股风被夹带过来,带着潮意扑在眼角,心情低落毫无由头。
几分钟后,池锐猛然直起脖子,恢复了那个老子最横的气焰。
他用力地捶了下床,随后大有给自己加油打气地挥了挥拳。
第二天下午,池锐取回修好的手机,几人按照约定地点返回市区。
刚一见面,叶际卿还没来得及问他的伤,池锐率先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
叶际卿听后一脸震惊,觉得被人从头渣到了尾,难以置信地问:“池锐!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