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媛靠在车门处抽烟,浅咖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一条黑色的吊带长裙,裙下一双小羊皮短靴束着纤细的脚腕,鞋裙衔接间露着一截白皙的小腿。
保养得宜的脸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如果叶际卿有机会陪她出去逛街,一定会被认为是姐弟。
叶启邦依旧一身板正的西装,在她旁边背手而立,他先看到了走出校门的叶际卿,随后拿下陆时媛的烟,扔在地下踩灭后往前指了指。
陆时媛看过来,发丝蹭着额角,过了几秒后冲他摆手。
这是一对脾气秉性都非常相似的父母,内外体面冷静理智,有时候对待某些事务堪称冷血。
叶际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被冷待的自己,转念一想又很觉得这么形容不大对,至少这对已经分道扬镳的夫妻如今为了他又一起来到了学校。
上次一起出现是在春节,告诉了他离婚的消息,然后各自忙于事业。
眼下显然已经跟老赵聊完了,聊的具体内容无非是成绩、表现、现状等等。
叶际卿往前走了五六步后停下,看着前方的父母没再动身。
叶启邦叹了一口气,陆时媛直起身子跟他并排着走了过来。
黑色长裙银丝暗藏,走起路来摇曳生姿,陆时媛到了他跟前,抿唇笑了笑,问:“吃饭了吗?”
“六点半。”叶际卿扬起一抹清淡的笑,“就吃了。”
陆时媛脸上笑意未变,摸了摸他的衣服,又翻开他的衣领看了看:“冷吗?”
“不冷。”
这样的问话很熟悉,无数次出差之后的第一次见面,陆时媛的开场白总是这两句。
此刻没有应有的质问,也没有戳破他隐私的难堪,就如点头之交一样生疏客气。
叶启邦站在陆时媛身边,依旧背着手,低声问:“最近压力大?”他不等叶际卿回答又说,“压力大是应该的,我跟你妈妈都是从这时候过来的,马上要高考了,最后一段时间会更辛苦,你要有心理准备。”
听叶启邦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属实不容易,叶际卿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出来,只能淡淡地‘嗯’了一声。
陆时媛轻笑出声,对叶启邦说:“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叶启邦毫无波澜地回视了她一眼:“他也是你的儿子。”
二人彷佛在推卸责任,叶际卿深感无力,他问:“还有事吗?没事我回去了。”
陆时媛撩了一把头发,淡淡的清香飘至鼻尖,她目光幽幽地放到前方,很失望地说:“我以为你会知错就改的。”
叶际卿面不改色:“在你们眼里,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陆时媛蹙起眉心,叶启邦站在她身侧,说:“想给你台阶下,打算就这么过去,你反倒越来越过分,是打算复读吗?”
他早该料到,像父母这么会给人面子的人,冷处理才是对他最好的处理办法。
“复读什么,我都不想念了。”叶际卿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叶启邦沉声问,“不念了不读了!你满脑子都是那点事情吗!”
“哪点事情?同性恋?”叶际卿毫不退让地问,“所以这就是错,对吗?”
“你非要让我们都这么难堪吗?”叶启邦问。
叶际卿胸中翻滚起怒气:“我哪里敢啊,你们是父母,你们有权利凌驾于我之上,理所应当地用在你们眼里的错慢慢地凌迟我。”
陆时媛难以置信:“什么叫凌迟你?你有看过你的成绩吗?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我知道!我知道只有在我没达到你们心中那个满意的儿子时。”心中某种渴望熄灭,叶际卿不由地顿了下声音,晦涩的气在喉间翻滚,“你们才会来看我,不,来指教我。”
陆时媛震惊地问:“指教你?从小到大我们什么没给你,你究竟在不满意什么?”
记忆里父母给他的总是一个很忙碌的背影,有时拿着合同一页一页地看,有时拿着手机一个一个地打。
在他身上停留的目光少之又少,他从小省心,有分寸到被他们理所应当给忽略掉。
“我满意的很。”叶际卿克制着语气说,“别人小学时有人接的时候我自己走我满意,别人有父母开家长会的时候我也满意,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玫瑰园里时也满意,甚至现在我更满意!”
一时无声,父母并排站立,完美长相与身高差无比匹配。
叶际卿笑着又说:“多好的父母,为了给我脸,什么都能咽下去不说。”
叶启邦重重叹气,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将手背到身后:“你话没说完,索性今天痛快点,想说什么都一并说了吧。”
“叶启邦!”陆时媛怒视他,“你什么意思?”
说什么似乎都无济于事,在小时候父母就这样,而如今更不会为了已经成人的他做任何改变。
从满怀希望到彻底失望,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其中滋味谁都不会理解。
叶际卿仰起脸快速地眨了下眼,低头后将手里一直攥着的本子递到了二人面前:“从初中开始,你们给的包括姑姑姑父给的每一笔钱都在这里记着,我最多再用半年,等我考上大学我会自己挣学费,你们给的我工作之后全都会还给你们。”
陆时媛如遭雷击愣在原地,盯着那个本子眼里瞬间涌起泪花,她向前一步扬手过去,啪’地一声,重重地甩在了叶际卿的脸上。
“时媛!”叶启邦一把扶住叶际卿胳膊,“际卿...”
一阵耳鸣声,随后耳廓迅速漫上通红,叶际卿将叶启邦的手推开,眼角带着一层湿润,笑着说:“妈,这是我第一次挨打。”
“从小到大,吃的喝的我尽全力给你最好的。”陆时媛的指尖颤抖,“到头来你跟我明算账,怎么?想着全还给我们之后再也没人管得了你了,以后...好顺利地给我往家带回个男人吗!”
“这是两码事。”叶际卿握着本子,“我初中的时候还不知道我是同性恋。”
“那你..”
“所有的事情都跟这个没有关系!但凡你们早来两天,早在我那场考试成绩出来之前。”叶际卿控制着哽咽,“来看看我,我都不会这样。”
陆时媛脚底不由地发软,像是不认识叶际卿了一般不住地往后退,叶启邦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拦了下她的腰,有些指责地说:“际卿,你注意分寸。”
叶际卿心口钝痛,他想不明白父母到底是个什么相处模式,离婚后玫瑰园里的用品都没搬走,连婚纱照跟全家福都被撤,就那样摆在家里给他营造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
“我循规蹈矩,从来没让你们操过心,为了让你们多看我一眼我老老实实地做你们心中的好孩子,哪怕....”叶际卿吸了下鼻子,“哪怕我那年差点病死在家里,也没有真正地怨过你们。”
叶启邦与陆时媛脸上同时带上疑惑,叶际卿继续说:“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为什么比同届都大一岁。”
叶启邦眼底微颤:“记得,是我们疏忽了。”
“只是一场普通的流感,我在家烧的下不了床,那么大的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如果不是姑姑联系不上我找到家里,我...早就死了。”
“我...”陆时媛回忆起,眼中浮起一抹愧疚,“我...太忙了..对不..”
“不用道歉。”叶际卿说,“我理解你们,虽然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但还是忍不住要试探你们到底在不在乎我。”
“我们—”叶启邦动了动嘴唇。
“显然不在乎,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年,一个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放假,一个....不知道我吃饭的时间。”叶际卿露出苦笑,看着他们说,“见爸一面需要凭运气偶遇,见妈一面,需要赔上自己的隐私,想见到二位一起出现,我得用自己的成绩跟前途做赌注。”
“你故意的?”陆时媛扶着叶启邦的胳膊,“叶际卿,你居然是故意的!”
“是,我是故意的。”叶际卿立刻接道,“那个在你们眼里的错被我爸知道,他说会告诉你,我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来问我一句,哪怕骂我打我都行,可你..一点消息都没有,就这么晾着我。”
“所以你就敢把成绩扔了。”陆时媛颤抖着问,“用你的前途在跟我试探?”
“是!”叶际卿嗓音沙哑,带着一丝决绝,“以后再也不会了,从生病后被迫留级时我就知道没人会对我负责,只是我单方面无法接受,现在我接受了!”
叶启邦沉吟片刻:“际卿,我们的初衷不是这样的,所有的事情有得到一定会有失去跟付出。”
叶启邦总是像在做数据报表一样理智客观地分析所有的事情,而叶际卿早就知道在他们所说的得失里面,他属于被失掉的那一方。
血缘亲情是天下最浓的情感,可在他身上情感与亲情似乎被分开对待,他只有基本的亲子关系,而本应该最深刻的情感却被隔绝在外。
寡淡如水难起波澜。
叶际卿按了下眼角,缓和了几口气,恢复冷静后说:“我们的关系不会变,你们依然是我的父母,作为儿子该尽的孝道我会尽。”
陆时媛疑声问:“你…在说什么?”
“高三学习紧张但总有放假的时候,玫瑰园里的房子我再住几个月。”叶际卿眼皮轻抖,刚压下去的情绪又有翻涌的痕迹,“等我考上大学我就会搬出来。”
叶启邦走进推住他的肩膀:“际卿,没有人不要你,也没有人要赶你走,你...一定要这样吗?”
“麻烦你们快二十年了。”叶际卿往后退,跟叶启邦如出一辙的客观,“你们累我也累,我还是那句话,我们依然是家人,可把话说开了,彼此都没束缚了,不是么 ?”
“际卿,我..”
“哦,对了。”叶际卿打断道,“但有一件事我要跟你们说清楚。”
叶启邦与陆时媛对视一眼,她问:“什么事?”
“那件你们一直回避当不存在的事,它确实存在,我就是同性恋。”叶际卿垂了垂眼,“你们离婚了,之后可能会重组家庭,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如果你们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可以....”
“不要!”这场像是决裂的谈话被陆时媛的哭泣打断,往年种种浮在脑海。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小时候的叶际卿背着书包乖乖地出门,回来后呢,有没有哭着喊着找过妈妈。
陆时媛猛地过去抱住他,阻止道:“不要,际卿,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爱你,什么正常不正常,你...不要瞎说。”
叶际卿任她抱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我没有瞎说,毕竟在很多人眼里,这就是不正常,我知道这次我很过分,用成绩要挟你们来见我,可我不后悔,骂我白眼狼也行,没良心也可以。”
“把账本扔了。”叶启邦开口阻拦说,“没人惦记你的钱。”
叶际卿举起手里的账本,恢复了冷静:“这些是我的得到,我也该做我的付出,这话您刚说过。”
喧嚣声渐渐响起,学校门口渐渐排起接孩子们放学的长龙,叶际卿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地推开了陆时媛。
“刚才你们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叶际卿垂了下眸,轻笑说,“你们去..忙吧,我会对我自己负责,被叫家长的事再也不会发生,别担心。”
这么多年来,这是叶际卿第一次对他们表达出不满,一声声质问过后冷静地分离出情感,转眼情绪一转即逝,又是平时克制矜持的模样。
少年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出长长一道影子,校服衣尾微扬,笔直的背影与叶启邦颇为相似。
陆时媛慢慢地蹲在地下,伸出那只不受控制持续颤抖的手。叶启邦往前看了一眼,叶际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逐渐拥挤的人群里。
他弯腰将陆时媛拉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陆时媛一把掐住他的手腕,凄婉地说:“我刚刚...打他了。”
叶启邦肩膀僵了僵,既不能指责前妻气急之下的动作,也不能指责被忽视多年儿子的委屈,叹了口气,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
...
周围有些家长扎在一起聊天,夜晚还是有些冷,纷纷裹着外套驻足在校门口向里张望。
前方教学楼依旧灯火通明,叶际卿在人群里回头,那辆白色的宝马已经看不太到。
北马路在后面,父母离开的必经之地,叶际卿低头翻了几页账本,自嘲地笑了一声,抬步往前走,绕远从另外一条路去了西校门。
这里比大门安静,身后一排稀疏的小树林遮挡住片缕灯光。
秋千架上,叶际卿将账本扔在地下,内心五味杂陈,发泄过后的心反而又涨满了起来。
他指尖中捻着一截儿干枯的树枝,身子慢慢摇晃,周遭寂静间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池锐盯着他晃动的背影,开口唤他:“叶际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