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靠近我。
苏城的雪说来就来, 天气阴沉好几天,酝酿了那么久的鹅毛大雪在中午放学时悄然而至。
气温骤降,即便穿着毛绒大衣, 也挡不住寒风像刀子一样往脸上刮。
程醉记得早上陈知许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拿伞, 下雪不是什么大事,但想到昨晚他比初雪还苍白的唇色, 思忖后,她便抽伞赶在放学铃前到一中门口侯着。
周围都是家长, 开轿车的, 骑电瓶车的, 把学校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程醉从缝隙里穿插进去, 守在大铁门口,一只手打着米白色的伞, 另只手抱着装伞的包。
放学铃一响,教学楼迅速轰动,咚咚的脚步由远及近,楼梯道从零星飞奔下来的几人到密密麻麻堆积的人影。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高三那栋楼的一层第一个门。
得益于他个头高, 气质清隽, 程醉几乎只用一秒就锁定了他,人群中, 她穿着浅蓝色的衣服,个头高挑, 身材也惹眼。
“陈知许!这里!”
刚过大门,程醉已经跑过去,把伞塞进他手中, 满眼含笑:“给你送伞来了?咱们现在回去吗?”
他握住伞柄,恰好包住她同握伞柄的手,看了眼纷纷扬扬的飞雪,点头:“回去。”
“冰箱里没有菜了,回去咱们吃什么?”
“去买。”
大冬天的菜市场中午头歇业,露天菜市场空无一人,石台只留堆积几厘米的积雪,两人转头去超市。
说实话,程醉没有这么纯粹的跟他在一起过,多少有点新鲜,超市这时候人也不多,零星几个人,稀稀拉拉挑商品。
程醉直奔蔬菜区,掂起一沓胡萝卜,“小白菜还是胡萝卜?”
她略显尴尬,“其他的我不会做。”
一番挑件,除了蔬菜,陈知许还买了些瘦肉,程醉想多屯点,从货架上挑处理包装好的麻辣鸡。
这东西好卖,货架上只有最后一袋,眼看推着手推车的女人就要将它拿走,程醉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拽下来,得意之余还不忘道歉:“不好意思……”
女人摇摇头,倒是坐在手推车里的小男孩直勾勾的盯着程醉身后的陈知许,童言无忌道,“哥哥也喜欢吃吗?所以哥哥的姐姐要给他买。”
程醉把麻辣鸡放进购物篮,轻点小男孩的脑袋,“什么哥哥的姐姐?是哥哥的女朋友。”
陈知许还穿着一高的校服,况且两人年龄看着就不大,女人拍拍男孩脑袋,摇摇头走远,程醉大大咧咧的,顺手揽住陈知许的腰,她搂的挺费力,嘴上还要逞强说一句:“是吧男朋友?”
……
陈知许做午饭的技能是长时间独自生活锻炼出来的。
陈景年从这里搬走后,几个星期来一次,有时会给他带些必需品。父子俩生活的那些年,他觉得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而自从遇见方彤,走出阴影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年轻。
上一次他回来还是周末,特意染了头发,把鬓角的白发全都变回黑发,那个意气风华的中年人陈景年似乎又回来了。
看着父亲的变化,他倒也没落寞,如果这处孤独深渊是属于两个人的,那好在,父亲成功逃离了。
他从十五岁之后就鲜少发病,身体基本等同于正常人,但陈景年也是一直小心翼翼的不让他做剧烈运动。
几次回来,陈景年依旧也关心他的状态,只不过每次换来的回答都是“很好。”
苏城下雪的第一天,陈景年带他去新家吃饭,新建成的小区,屋子宽敞明亮,没有一处是阴晦的,桌子摆在厨房里,四个人各占一角,陈景年和方彤不停的给他和闪闪夹菜,吃完饭,闪闪缠着他陪自己玩。
他久违的感觉到了热闹,可到最后陈景年问他愿不愿意搬过来的时候,他依旧选择了拒绝。
没有为什么,说不上来。
他们谁都向往奔赴崭新的生活,可又觉得该有一个人守住从前,以证明,走了的人没有被遗忘。
死亡不是终止,遗忘才是。
倘若让那个给他生命的女人走向永恒的消亡,那他愿意困守原地。
厨房的锅碗瓢盆以及抽烟机洗手池都很干净,他经常处理,纤尘不染。
程醉只给他打下手,两人吃完饭,她便非要缠着他上阳台。
阳台很大很敞亮,这是他母亲生前置办的,几十年都没变过,从前这里养了一盆盆花,像藏了一个四季,现在四季走了,只有一个老旧的摇椅和陈腐的木板秋千。
程醉把摇椅擦干净,因为零件老旧,坐上去,锁链和支撑的双杠嘎吱作响。
她铺了层被褥,蜷缩在里面,闹着让陈知许过来,头靠在他腿上。
鲜少有这么平静的夜晚,今天是星期五,周围几栋楼都听得到叮叮当当的脆响,比往常都要热闹。
因为路面的积雪,被反射的月光将夜晚照得澄白,抬头是澄净的天,迎面是微凉的风。
她感受不到冷了,从被褥里伸出手捏他胳膊。
“陈知许,听说你也会跟高三一起参加高考?”
为了锻炼他们,一高每年都会让英才班跟应届高三生一起参加高考练手,今年也不例外。
开过冬之后,就是真正的倒计时了。
“想好去哪了吗?”这是他问的。
程醉扯嘴笑笑,该考试的是她,她该担心自己。
“艺考成绩还行,文化课过线的话,应该能上个中等的学校。”
“我记得你舞蹈跳的很不错。”那场元旦汇演的舞蹈,至今还被舞蹈社拿出来学习。
“我学的爵士,但我妈让我报古典舞,古典舞就不行了,陈知许你说我搞不搞笑,嘴上一直拒绝我妈给我的人生安排,却又一次次照她说的去做,果然,我还是喜欢逃避人生规划的人。”
因为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前方的光。
“参加艺考那会,一些亲戚给过我建议,最多的是让我去学表演,因为我模特资历,想签个影视公司不难,加上我妈那么会谋划,他们都觉得我会在那个圈子里如鱼得水,不过我妈不那么想,她想让我报考普通大学,当个老实人,正常上学毕业工作,他们为这两条路吵的不可开交,却没一个人问过我意见,我想想,总觉得自己应该争取点什么,就一半一半吧,参加艺考,选我还算感兴趣的舞蹈,然后上学,毕业,工作。”
前者的路并不是行不通,程醉在一中那会,整天跟几个好友勾肩搭背上酒吧,写真一张张拍,杂志也解锁n本,真的有不少小有名气的导演来找梁静雯要她联系方式,但都被她拒掉了。
说好听点,叫志不在此。
说难听点,就是她不想承受进圈的压力,揣摩。
那样一个肮脏的大圈子,以她的脾气,混不开的,她自己几斤几两,掂量的清。
她还有幸亲耳听到同校女生的碎嘴,她那副稍微幼态的脸型加上轻微的上三白,在摄影师里嘴里是清冷高级,在她们嘴里是刻薄。
想到这些,程醉不怒反笑,换了个动作缩在他腿上,伸手去挠陈知许下巴,“那你呢?陈知许。”
“你还有两年,你会光芒万丈的。”
不是猜测,是祝福。
陈知许垂下眼睑,视线交汇,程醉仍笑盈盈看他。雪没化在地上,倒像化她眼里,晶亮亮的。
“不知道。”
跟他现在的状态是一样的。所有人都盼着他好,越来越好,他不负众望,却始终找不到该往哪条路上走。
别人在耳边说,你学医,定成大器。你继承你爸的衣钵,能把事务所发扬光大,你从政,前途不可估量,你从商,定当遨游四海……
未来如何如何诱惑,他却都提不起兴趣,他做得好每件事,每条路却始终是孤独的。
有时候,打败压倒人心的力量仅仅是陪伴罢了,但,他们不懂。
他盯着程醉,他希望她懂。
后半夜天气越来越凉,程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抱到卧室的,睁开眼,早已天光大亮,她躺在陈知许床上,身上还是昨晚的衣服。
陈知许应该是去学校了,他们周六还有半天课。
多少受点凉,程醉鼻头红彤彤的,换好衣服带了钥匙,她去楼下超市买了袋速冻水饺。
这几天,她的生存技能暴增式点燃,小到清汤挂面,大到简单的家常便饭。
外面冷风肆虐,路边两排绿化带呈一边倾倒状,呜呜的风声从耳边擦过,程醉拢紧毛领,一只手缩在袖子里提水饺,腾出另一只手拿钥匙开门。
钥匙在锁孔发出一声轻响,门推开,正屋中间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闻声,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程醉心口一跳,下意识捏紧袋子,“陈叔叔。”
她这么突然一出现,陈景年没半点防备,他是回来搬东西的,新家装置的家具他不太满意,还是想把这里的檀木桌椅搬走。没想到家里还有其他人。
“是你啊,”他还没从怔愣中调整过来,想什么便说什么,“我来搬一下家具。”
换程醉愣了。
“这里的家具好像也不多……”
“我只搬这套桌椅。”他指的是厨房那套巨大的檀木琉璃桌。
看得出来,陈知许的母亲是位知性复古的女人,格调多少都带着点文艺复兴风,却不俗套,跟简约风融合起来,让布局不使人眼花缭乱也不过分简单敷衍。
可能是她那种装横理念让陈知许以及陈景年耳濡目染,他们自身的格调也喜欢走简约路子。
程醉把水饺放在桌子上,眉目不自觉严肃起来,“为什么要搬走?”
语气有些理所应当的质问。
陈景年解释,“这里只有知许一个人,他用不上这些。”
“陈叔叔也知道他是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