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之后她打开手机, 几十个未接电话都来自盛穗华。

她拨回去，把高领绒毛围脖往上拉了拉，一边找出口, 一边接电话。

零下几度的气温, 盛穗华声音比冷空气还要冷：“你去哪了？”

程醉缩一下脖子，如实回答：“我回苏城, 回来拿点东西。”

“为什么不说一声？”

“很快回来。”

盛穗华不再说话，隔着气流, 程醉听到她下一句, “我最后提醒一句——”

“我不想听。”程醉截断她。

“我想做我此刻想做的事, 妈妈，包容我一次的任性吧。”

她按下挂断键, 让那些阻挠她的声音通通抛之脑后，苏城没有首都冷, 加上她拉着行李赶了一路，身体已经开始发热。

出机场，还要转半个小时的高铁和半小时的公交。

等下车到达熟悉的小区门口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

一高晚上有晚自习，此刻大街人来人往的都是匆匆忙忙的下班族和年过半百的老人。

马路是坑洼的，小区是斑驳的, 就连路灯也是略显陈旧的, 但这并不妨碍，程醉内心最深处那股上涌的欢腾喜悦。

她拖着行李上到六楼, 才意识到房子已经被重新租出去了。

她踉踉跄跄的拖着行李下到四楼，门紧闭, 陈知许此刻应该在学校上自习。

抱着侥幸，她敲门，果然, 无人回应。

好在楼道比外面暖和许多，她渐渐回冷的身体蜷缩在门前，时不时按亮手机数时间。

微信页面蹦出来一条条未读信息，她没心情管，把陈知许的微信从黑名单里拉出来，想发点什么，却重复着打字删除的动作，最后只能作罢。

等他回来。

她坐在行李箱上，细腿踩着地面，支撑身体平稳，一张张翻从前的照片，直到电量跌底，自动关机。

越是期待，反而愈是害怕，时间一点点拉近，她反而急促起来，在楼道来来回回踱步，排练他们的又一次遇见。

或者可以说，好久不见，提前给你送新年礼物？

问题在于，她似乎没带合适的礼物。

场景还没切换完，这边楼道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叮——”

电梯开门，那脚步声愈来愈近，程醉呼吸就屏住了，她一瞬间觉得万里奔赴而来，更多的，是丢人。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拘谨被动，在那个高瘦人影出现在面前时，她欣喜一句：“快来接礼物！”

一个闪身，那身毛茸茸的浅蓝色大衣就飞奔到他怀里。

被惯性猝然一击，陈知许脚步生根似的没动，手下意识的搂紧怀里人的腰，冷白的面孔泛出些许少见情绪，在她抬头时又快速退散。

“惊喜吗？”

他没回话，程醉紧接着追问，“你还是一个人住？”

他点头。

不由分说，程醉已经先一步顺走他裤兜里的钥匙，手指隔着一层布料，在他腿上四下倒腾，他手指紧了紧，肌肉绷起来，直至这要命的礼物远离自己。

房间的布置基本没变，只不过因为东西减少，看着冷清。

程醉两件毛衣，一件到脚踝的大衣，裹几层像裹粽子，陈知许开了暖气，没一会她就热起来。

“有些饿。”

“有面，我来下。”他放下包，从冰箱取出半袋挂面，站在水池旁洗西红柿打鸡蛋。

西红柿蛋面做起来也快，热腾腾的，端到程醉前。

她丝毫没负担的吃了半碗，吃一半才假好心的递给他勺子：“你吃吗？”

“不吃。”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程醉更加理所当然，一碗面，吃的她热汗直冒，风卷残云解决晚饭，她看着陈知许的房门发悚。

想到当初自己第一次进去勾搭他时，可比现在落落大方的多。

靠在门框上，程醉探头朝里看，房间布置依旧简单，原本的黑白色调添置了香槟色的柜台，莫名不太像他的审美。

“吃完了？”

“嗯。”

“礼物呢？”

“嗯？”她抬头，陈知许站在书桌前，桌上是从包里掏出来的课业，一沓卷子。

他不打算说第二遍，灯光打在他高挺的鼻骨上，像副比例完美的希腊雕塑。

一段时间没见，他有细微却又能捕捉到的变化，轮廓比从前更深刻具体，眼瞳更加深邃，也平静，头发剪短了，那股冷白的书卷气一下减弱很多，浑身有种无形的攻击感，带刺感。

程醉愣过神，“我，我去，给你拿。”

她踱回客厅，把箱子打开，开始扒拉，里面都是她匆忙塞的衣服内衣，还有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哪有合适的礼物？连个小挂件都没有。

她以为能糊弄过去，明天出去买，没想到盖上箱子时，陈知许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找到了吗？”

明明是一如往常的声线，可程醉硬生生听出种不由分说的压迫感，房间气温随着他这句话，瞬间跌至谷底，并且毫无商量，不容置喙。

拉链合到头，程醉穿着厚大衣费力站起，“找到了。”

她往前凑，站在他面前，抬起头，快要鼻尖贴鼻尖。

“在这里，拆吗？”

不知谁更大胆，也不知是谁先撩拨的，事态有点不受控制，对视间，程醉正恍神，脚下一轻，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被对方倒挂在肩头，疾走进屋，还没适应，就又一阵天旋地转，狠狠摔进床里。

她手撑着背后，想爬起来，先一步撞进陈知许硬邦邦的胸膛。

“拆。”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腰间大衣的腰带上灵活松了结，她围领的纽扣被另只手从脖颈处解开，她最外面那层屏障就率先被解除。

紫色的小碎花毛衣也是纽扣式，在他手指灵活的碰触下，一个接一个松散离她而去。

最里面的露肩黑毛衣，挂在她肩膀上，半个白皙的肩膀在外，凉气敷背，她感到一只手挑起她后背的衣料，碰她最里面，衣服的锁扣。

“还要拆吗？”

从头到尾，她在他的节奏下，来不及做一个终止的动作，眼下也是。

仰头，锁骨白且深，纤弱的身子在黑色毛衣下出一层细细的汗，她感觉到他的手指从后背移到前面，探进内衣里，捏得她全身战栗。

忍不住了。

她一只手抓住他肆意妄为的手，四目相对，他手拿出来，朝上顺着脖颈滑动，手指分开，虎口掐住她下巴。

他皮肤很凉，顺着下巴，传遍全身。

“为什么回来？”

声音很轻，像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松开，把散落的衣服一股脑抛给她，然后顺势把她关在门外，程醉纳闷敲着房门：“你让我睡哪？”

她警惕看看四周，“你爸和方阿姨突然回来怎么办？”

“他们不会回来的。”

在这个冰天冻地的隆冬，他没有属于自己的火炉报团取暖，畏缩在这个逼仄狭小的空间，独自度过漫长又难熬的冬夜。

程醉有些难受了，她没再敲门，隔着门说了句“我睡客厅”，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客厅还落着她的行李箱，她把东西一样一样塞好，从闲置的空房搬一床棉被，铺在宽敞的沙发，和衣而睡。

睡到半夜，她觉得口渴，爬起来到厨房找了半天没有水，冰箱也是空的，冷的像没人住，她只能踩着拖鞋，偷摸摸钻进陈知许房间，摸他床头柜有没有放着水杯。

房间暗的一丝光亮都没，连盏夜光灯都没开，程醉按开手机屏幕，亮度调最低，凭着依稀光线探到他床头前。

她一伸手，抓住一只放在被子外的手，极凉。

心脏漏跳一拍，那股凉顺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瞬间直达天灵盖，她惊得一下按开床头开关。

“啪——”一声。

屋子敞亮，而床上的陈知许紧皱眉心，额头都是冷汗。

程醉蹲下来，尽可能让自己平静，她握着他的手，拍打他脸颊，“陈知许？陈知许？”

在她不懈的声声呼唤下，他艰难抬眼，薄而冷白的眼皮睁开又合拢，像蓄了很大的力，他想起身，一只手撑在床头，程醉见状，慌忙去扶他，在床头柜抽屉中一番手忙脚乱的翻找，他握出一只白色药瓶。

瓶身没有说明，他倒出两粒，囫囵吞下去，连口水都不需要。

程醉不敢说话，看他呼吸由急促到平稳，然后死死盯着她。

他恶狠狠问一句：“为什么回来？”

是跟刚刚一样的问题。

程醉看着他因发力而潮红的面颊，全盘托出，“想你。”

没有别的，只是因为你。

他得到答案，缓缓闭上眼，他没说让她走，程醉也没离开，夜里凉，等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她才放心离开。

临走前，把药放在他床头。

第二天一早，没到六点，陈知许房门紧闭，程醉已经把一道简单的鸡蛋面摆在饭桌上，鲜美面条上放着橙黄的荷包蛋。

他显然刚睡醒，眼睛还是朦胧的，踩着棉拖走到客厅看到饭桌前的她时，表情还有一瞬间的微怔。

“吃饭吧！吃完上学！”

她把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挑眉示意。

似乎在确认面前是实景后，他才走到饭桌边，洗漱完吃她做的那碗简简单单的鸡蛋面。

“不错吧？临时出师。”

她这个手笨脚乱的，忙了一早晨。

得到他肯定的点头，程醉眉梢都扬了起来，手一抬，露出前天被模特打翻茶水烫出的红印。

他手快，抓住她手腕，浓黑的眉瞬间变色，“谁弄得？”

“不小心，不碍事，你吃完赶紧上学。”

一高七点钟准时打铃，要求提前十分钟到校，程醉以收拾碗筷为由，没送他下楼，站在窗户边，目送他搭乘公交。

人走远，她立刻奔进卧室，挨个抽屉翻找。

书桌的第一格，摊开放着两张试卷。

她动作一顿，好奇翻开。

最上面的试卷，白纸黑字，横线一栏写着他清隽的字体，苏城一高，高二一班，陈知许，141分。

卷头是“淮省高三十校连考”。

这场考试，程醉印象深刻。

她转来一高的第一场考试。

苏城经济不发达，但教育跟得上，学生成绩在联考中名列前茅，陈知许，一高的活招牌，那次十校联考，难度严重超纲，除他以外，第二名是117分，三万多考生。

程醉翻开，手指僵在半空。

下面那张，是她的。

69。

在他面前简直不能打，字也写的凌乱潦草。

她折好试卷，合上第一格抽屉，继续翻其他地方。

书桌左边的暗格，打开，只有两盒药。

肠溶阿斯匹林抗凝，以及舍曲林。

她打开药盒，反复端详，确认昨晚陈知许口服的药片就是这盒阿斯匹林抗凝。

她上网搜了这两种药的治疗效用，脊背发凉。

如果昨晚没有她呢？

他是不是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惊醒，强忍心口不适，狼狈翻找这些非处方药品？

她觉得每个日夜，都是慢慢拖他入深渊。

程醉颓然坐在床头，恍惚的，又像想起什么，重新回到书桌边，翻开那两张试卷，她这才注意到，属于她那张试卷的背面，用与第一张同样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Do not approach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