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木尺轻叩于案己之上,发出一道沉闷清响。
堂下正高声诵读文章的十数女童,也纷纷收束声音,将头抬了起来。
在院外静默站立的沈逸青,也借此透过烈阳照射,而落到私塾内的斑驳光影。
看到了大梁左仆射,新兴世家之首的柳家家主柳漱石,正面带悦色,抚须颔首以朝堂下众女童说: “所谓一字炼一意,千字含万教。”
“千字文自创立之初,就定为我大梁学子必修的启蒙文章。”
“无论你何时入私塾,也无论你是何年纪,这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千字文默背出来。”
“所以,”柳漱石说着,看向堂下众女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肃正之色。
“你们万不可视千字文为轻,更不可对学习一事,有所怠慢。”
“不然今日村中农妇,便是你们明日归宿。”
“而我之所为,亦将为上京众人……”
柳漱石抬手复又放于木尺之上,嘴中低喃着的话语,也渐微不可闻。
不过很快他又将面上阴郁之色一敛,再又沉声说:“世如长夜,难有灯烛以照明。”
“故人需学以书文,通晓大义,化自身为烛火,以照亮今世之暗夜。”
“为人所不敢而为者,为人所不愿而行者,为人所不往而去者,即是大义之士也,你们可明白其意否?”
柳漱石抬眸扫视着众女,在见她们虽神色俱是一凝,似是知晓自身获得的这次学习机会十分难得,也似是明了他方才说的一番话是何含义。
但转瞬间,他又从众女眼中,看出她们仍流露出几分迷茫困惑之色。
见此情形,柳漱石也不由得微微摇头,许是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话,过于空洞,不适合在场众女理解。
是以在低低一叹后,他面色也稍有一缓,继而语气略带温和之意,再次道:“你们,可愿当那大字不识一个,只会埋首于田间苦干的妇人?”
“可愿做那满心算计,市侩精明,一辈子为他人嘲讽抛头露面的市井小贩?”
“可愿成那流转灶台边,日日为家庭所砌磨,无有半分自由的笼中雀?”
“可是先生,我们不愿,又能如何?”柳漱石话音刚落下,在第一排的案桌上,一身着上京最流行的云裳羽衣袍,扎着双髻丸子头,眉眼清亮的娇俏女童就出声问道。
随后不等柳漱石有得回话,洛依依复昂首出言再道:“阿娘曾同我说过,身在官家,身心俱不由己,纵是官家之女学识再深,见解再强,也不过是困守于后院之中。”
“平日赏赏花,跟其他官家主母聊聊天,安稳一宅,压服妾室,不让她们兴风作浪。尤其后者,才更是我等女子应好好掌握的。”
“而且阿爹也常跟我说,与其学以治国治民安天下之术,不如学女红、诗词,将来同夫家琴瑟和鸣,才是为佳话。”
“我们自生来,家族就为我们做好了规划,无论是相夫教子,还是耕田于野,这些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能被动接受。”
“所以,”洛依依抬眸与柳漱石目光相视,语气中带着些许困惑,面上也展露出不解的模样,“先生今天问我们愿与不愿,但与我们而言,这些又怎是我们所能抉择的。”
“无可抉择,便去打破束缚,这天下为你们编织道道禁锢,那就用你们的双拳去打破这天下桎梏。”
“若这天下一日如此,便与之抗衡一日,若这天下一月如此,便与之抗衡一月,若这天下一年如此,便与之抗衡一年。”
“若是抗衡不得,终入内院,亦可教之自家子女,告诉他们应如何求这天下大同,求女子何以脱之内院。”
“今时今日,你们或你们父母亲族,认为这天下束缚不可被打破,认为女子必要居于内院,必要相夫教子,可明日明朝如何,我们又怎可衡量揣测?”
“何况你们又真甘心,学识限于三尺天地,终生靠他人眼色过活?”
“真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纵心有万般志,也终埋心间,最后化一捧黄土随风散?”
柳漱石端坐于主位之上,原就是满面肃容的脸,此刻也越发深沉起来,“你们今既坐于此,无论是你们父母亲族确是心胸开明,望你们能学有所得,还是欲攀附于我柳家。”
“但既已身临此处,我自当诉于你等,让你等明白这天下非是大同之世,这诸国争乱之下,女子处境是何等不堪,这大同之世是何等重要。”
“又为何要学以书文,为何要走出闺阁,为何要女子亦成才。”
柳漱石顿了顿,在与堂下众女目光一一对视后,他又再是说:“我求以大同之世,助以女学,是望大梁万民皆可奋起以助国。”
“你们现下心中无求大同之世,但未来若要求之,则是当求自身与我大梁万万女可得自由。”
“那时你们明了我今日作为,愿奋力以效我大梁,则我之所为,便无错也。”
柳漱石说着,人也将看向众女的目光收回。
而正盘膝于垫,抬眸望着柳漱石的洛依依,闻言却是微微蹙起了眉宇。
她似是听懂了柳漱石的话,但心中的困惑反而越来越大。
是以沉默数息,她便再出言问道:“先生,那这大同之世,我们什么时候能看见?”
听得这话,柳漱石也不由得摇了摇头,随即沉声道:“大同之世非一朝一夕可成,若要得见此世,当需无数人为之不断奋斗,不断努力,或为几载,或为几十载,亦或为几百载,此皆有可能。”
“我今下为先驱,以求大同之世,而你们受以女学,也当成这求天下大同的车辆燃薪。”
“吾不知何日可见此世临尘,但终有一日此世必将显。”
“我大梁,也当借此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柳漱石边说着,眼中也泛起了无数亮光,像是他所期待的大同盛世,就在眼前。
如此过了片刻,他才是在众女童注视下,缓缓回神了。
接着轻敲木尺,一转话题道:“今日你们父母亲族言说女子成才无用,你们信以为真。”
“明日你们性命握于他人之手,是否会心有悔意?”
“悔当初不努力求学;悔当初不与亲族据理力争,求一自由;悔认为女子无有学识,相夫教子才是真。”
木尺轻叩于案己之上,柳漱石也微微昂起了头,自带一傲然之意道:“大梁众人认为我兴女学,是为愚/蠢,是为痴/傻,虽面上不言,但背地却暗暗嗤笑于我,甚至隐隐排挤孤立于我。”
“这些,我俱看在眼中,但我从不曾反驳,惟因他们自视甚高,自认为这天下就应掌在他们手中。”
“可他们又怎知曾与我大梁结好的秦,早在十数年前就已兴女学,任女官,那时大秦亦被称为疯/子,可你们看今日之大秦,看他蒸蒸日上,看他威凌诸国,看他雄据一方,你们又怎能说无女子作为于其中!”
“大梁待民一向从优,是故人口不仅没因历代帝皇变更与作为,而日渐稀少,甚至还因此逐年增长。”
“虽官薄以记,大梁女子不足男子一半,但这大梁女子若人人出闺阁,人人出力兴大梁,那今日……”
柳漱石压低着自己的声音,那最后一句“那今日孱弱大梁,必会为之历史,将来大梁,必将成一世霸主”一言,却是没让在场众女听见。
他所做这一切,都是愿大梁能由今日弱小,向强大走去。
但他也不知自己做的这些事,能否真的让大梁向上而行。
更不知道在大梁已濒临国灭之时,现今帝皇愿不愿接受他的想法,行他认为的兴国之法。
这些不肯定与忧虑,也使得柳漱石哪怕在气血上头之际,还是将壮志豪言生生按于心底,不敢轻易诉说于外。
他自认为他所培养的女学中的女子,未来当能凭才学,傲立一方,但现下她们尚未成才,这些豪言,或许会让她们更为奋发向上,但若传扬出去,对她们的坏处,当大于利处。
所以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轻易说以傲词。
也是如此,在垂下眼将堂下众女的各异的神色一一看在眼中,见她们有显似懂非懂之色,有显迷茫困惑之意,也有显一派清明之状间。
柳漱石也再是一拍案己木尺,正声肃容说:“今日我之所言,你们或许听不懂,但你们必要记住,人生于世,自得自由。胜天难,胜人难,胜己更难,但无论再难,你们也要不断将这些困难,战而胜之。”
“如此才不辜负我兴以女学之心,如此才不辜负你们亲族将你们送来的决心,如此才能让女子真正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柳漱石抚着面上长髯,在众女懵懂点头时,又将脸上正色肃容一转,随后笑容再次显于面庞,温声以道:“且再放声,将这千字文,再多多熟识牢记。”
闻言,众女也再次盘膝于垫,拿起手中千字文再次朗读了起来。
伴随着声声稚嫩童音响起,柳漱石也收回了看向众女的目光,随即在心中,复又一叹。
他兴女学已有数载,起初大梁百官诸世家,不过是以为他在找些趣事,用来消遣时光。
是以在他于上京兴办女学之时,百官诸世家都为讨好于他,讨好柳家,向他送去了数位女童家眷,以做贺女学创办之喜。
而柳漱石对此自然也没多加拒绝,在欣然接受这些女童,并教以她们治国治民安天下的学识,让她们自由与男子讨论国事后。
上京百官诸世家,才发现柳漱石不是为玩乐,而是真真动了女子为官之心。
这般作为,虽现下成不了多大气候,可如此持续十数年,加之柳家于大梁影响,众人也难肯定,这官场会发生何种变故。
故而为将隐患止于萌芽,他们便纷纷出手,一边劝柳漱石收手,勿要自误,一边也将曾送去修学的家中女童,尽数接回家中,且不让她们再去研学。
但如此一段时间过去,柳漱石却仍旧没有放弃这一想法,反而在众人打压下,更认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
所以那段时日,柳家也遭到了上京众人大力排挤与打压。
在梁安帝最为病重,无力整治世家与帮助柳家时,柳家商贸一途也被从打压柳家,转为掠夺柳家资源的上京众家近乎砍断。
柳家也因此陷入困境当中,甚至家族也由此分裂。
所幸当时的公孙氏族出面,站在了柳家一侧,柳家才得以挺过来。
只是柳家虽然撑过了世家疯狂打压,勉强活了下来,但柳家局面也没能好转多少,上京已不是柳家所能左右的。
并且这一情况,也没有因新旧世家撤离大梁,而发生改变。
柳家已从世家之首,跌落泥潭之中。
可尽管这样,柳漱石也没有停止自己兴办女学的想法。
上京众家排斥他,他便借助公孙氏族力量,在这京郊暗暗再办一个女学。
这在上京并不是秘密,只是柳家现在已大不如前,对世家百官也没有了多少威胁性。
加之公孙氏族撤离大梁,新旧世家离场,他们需要瓜分这大梁偌大的空白市场,且他们或多或少也都去观察过这所女学,知道这女学除了几名忠心柳家的官员有女眷在这,其余的都是农家子,对他们没有威胁后。
他们才不再理会柳漱石的所作所为,放任柳漱石自流。
而这些事情,曾一度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不过以前的沈逸青深居皇宫当中,也没有眼线存于皇宫之外,是以他并不知道。
他身边的侍从,也因常年随侍于他身侧,极少涉及世家隐秘。
故而他们也并不知情。
所以才造成了今日沈逸青跟随柳漱石出上京,所以才会让沈逸青看到这京郊土地废弃之景,所以才会让沈逸青知道,柳漱石竟也是一位不输公孙衍的理想主义者。
至于今日上朝,柳漱石为什么会突然翻脸,反讽于公孙氏族,认为公孙一氏离开大梁是背叛。
恐怕也是柳漱石,怕自己惩罚公孙一氏。
毕竟公孙一氏虽离大梁,但大梁作为他们曾经所居的国家。
只要大梁对外放出一些公孙家的污点错事,恐怕就不会有多少国家再愿意接纳他们。
柳漱石这样做,多半是想让自己惦念公孙一氏情谊,不要做出污名公孙一氏的举动。
公孙一氏于大梁有恩,若他真污以公孙一氏,恐怕这大梁又将动荡三分。
想到这,沈逸青心中的诸般困惑也就此消去一半。
随后在众女稚声朗言间,他也缓缓叩响了这私塾之门。
作者有话要说:《千字文》成书于南北朝,但这是架空文,所以大家不要纠结它的成书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