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妙仪鼻子被吹得有些痒,打了个喷嚏。
二人俱是从漫无边际的神游中醒来,何妙仪脸上的泪被风干,她揉了两下干涩的眼睛,飞速将两盅汤水用完。
陆临川僵硬地转身,静谧的月下心是从所未有的澎湃,他率先一步败给了自己的反应,先行离开了。未等符恭反应过来,便小跑出了华英宫。
望着陆临川匆忙离去的背影,何妙仪神色微动,食用完最后一口汤后,搁下了勺子,将碗碟全部收进食盒后,拖着温热了些的身子回到床上,灭了烛火缓缓躺下。
黑夜里她的眼睛睁着,眼前是入宫后的幕幕。
我好像一直带着历史滤镜去看待陆临川。
窥见陆临川被掩藏得一丝不苟的心绪后,何妙仪莫名地心烦意乱。
惊恐地颤了一下。完了,我不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被他灭口吧?
末了,何妙仪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
或许过去对陆临川的评价确实有失偏颇,但能坐稳帝王之位的人必不是等闲之辈,靠得太近只会惹得一身腥。
崇拜归崇拜,追星也要有个度!
困意逐渐翻腾,何妙仪拽了拽被子,静悄悄地入眠了。
陆临川坐在书案前,一连喝了好几杯茶,才平复了自己沸腾的情绪。一手撑在桌上,手架在眉骨上,陆临川闭上眼,脑中不断地闪过何妙仪的脸。
他放下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陛下...您别喝了,今晚的奏疏批阅完了,您喝这么多茶,等会又睡不着了。”
陆临川犹豫一番,还是将茶杯放下,眉头舒展开来,轻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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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妙仪醒来时,只感觉有些头痛,感冒的症状消退了不少。
早上的胃口也提起了些,用过早饭后,起身往宜寿宫去。
何妙仪感觉自己在奔赴刑场。
昨日在沈容婉面前好不容易刷起来的一点好感度,因为她一吐,估摸着是清零了,也可能变为负数了。
禾云上前来挡住了何妙仪的去路,随口道:“何美人在此地候着吧,陛下正在与太后娘娘商讨要事。”
陆临川远远地看见这一幕,停下了嘴中的话,略有些玩味地睨了一眼沈容婉,随后笑吟吟地与她对视上:“母后,她这是得了您的旨意么?”
沈容婉附和着笑了一下,弯起的一对狐眼夹着不易察觉的鄙弃,柔声道:“母后不是在同你说话吗,哪来的空给她传旨?”沈容婉微微一偏头,身后的秋兰了然,将殿外的何妙仪带了进来。
“嫔妾给陛下,太后娘娘请安。”
“平身。”陆临川朝一旁的座位颔首,示意何妙仪落座。
何妙仪滞了片刻,惴惴不安地坐下。
陆临川莫不是要在沈容婉面前给自己撑腰?
若真如此,日后与陆临川抬头不见低头见时又该如何自处?
沈容婉的刁难虽然折磨人,但只要陆临川还在一日,她都不会轻易动自己。
但陆临川不是,今日他愿意看在自己顺从他而忤逆太后的份上为自己撑腰,明日他也能因为细枝末节的事情将自己下罪入狱。
如此状况无异于将何妙仪架在火上烤。
何妙仪沉默地低着头,眼神飘忽不定,她感觉到陆临川与沈容婉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就像两座大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何美人?”符恭小声地提醒她。
何妙仪蓦地抬头,鬓边几丝细汗随着她的动作滑下。
沈容婉悦色望她,轻言道:“陛下说免了你早上来宜寿宫请安,本宫看你身子骨也弱,不如以后你就在华英宫中好生调养吧。”
沈容婉的语气少有的温和,而那双笑眼要仔细打量后,才能发觉她的眼神和凶兽看着猎物时如出一辙。
何妙仪浑身一冷。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何妙仪起身行礼:“嫔妾谢过陛下,太后娘娘。”
若是当面违逆陆临川,必不是善举,可想到那日陆临川无意间泄出的一丝温情,她决定放手一搏。
至少现在他们三方互相斡旋,陆临川断不会此时除掉自己。等沈容婉不在了再去与陆临川划清界限,便是将长好的肉与分离。
思忖片刻,何妙仪柔声道:“只是后宫清冷,太后娘娘独居宜寿宫无人做伴,若是想与人说话,嫔妾定会立马来为太后娘娘排解烦闷。”
说完这段话,何妙仪腿软得几欲倒下。
她不确定陆临川会不会恼怒,但碍于沈容婉,他定不会当面对她发难。
陆临川面色一凛,随即又恢复了平淡的表情。
沈容婉喜形于色,婉声道:“这孩子...可比陛下懂事些,孝顺。”沈容婉着重拖长了最后两个字的尾音。
何妙仪的颤颤巍巍地快要昏过去。
我求你别说了成吗,我还不想死。
何妙仪耳垂上的吊坠跟着她的身形一晃一晃,耳机安静如鸡,惹得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破万事通对人情世故真是干不明白一点!
陆临川哑然失笑,余光一直停在何妙仪身上,对太后莞尔一笑:“朕还有公务在身,就不陪母后了。再过十五日就是长佑的生辰了,过了十五,就该让他去学堂学些国政了。”
沈容婉不置可否,只是轻缓地点了点头,算作是听见了。
“儿臣先告退了,何美人朕也带走了,今日让她侍墨。”
何妙仪任命地闭上了双眼,对太后作礼后跟在陆临川身后去了文华殿。
何妙仪一手捻住衣袖,一手执起墨条,有条不紊地研磨起来。
借着鬓发的掩护,何妙仪偷偷打量了几眼陆临川,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差。
风雨欲来的感觉让何妙仪打了个抖。
良久,陆临川出言打断了她的动作:“何美人。”
“陛下有何吩咐?”
“你去里间歇息吧,不必在我跟前。”
何妙仪未多犹豫,放下墨条行完礼转身就走。
留陆临川一个人在原地越想越气,她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正在气头上吗?
陆临川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投入到公务中去。
以往看到各地呈上来无关紧要的奏疏,他会认真阅览后地批复一个已阅。
陆临川心烦意乱地翻开一本折子,只见上面短短写了几个字“奏报顺天保定等府八月初得雨尺寸。”陆临川深呼吸一口,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次看到这行字了。
一个朱红的滚字龙飞凤舞地落在了奏疏下方。
符恭在一旁皱着眉,眼睛一眨一眨的,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陆临川如此气恼的一面了。
何妙仪啊何妙仪,你可真有本事!
片刻后,平复了心情的陆临川将滚字划掉,工整地批上了已阅,并写奏疏的人以后减少此类奏疏的频率。
何妙仪坐在里间屏风后的黄花梨官帽椅上,邻着殿外造景的那扇门敞着。
文华殿外的造景分外精巧,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何妙仪安安静静地坐着赏景,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惹得陆临川不悦。
不知过了多久,何妙仪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只见蝉翼般的薄纱屏风后,陆临川正怅然注视着她。
何妙仪一惊,脱口而出:“陛下...”
“不必起身。”陆临川绕过了屏风,坐在她身旁的官帽椅上。
何妙仪见他似是在等自己先说话,搭在身前的手悄悄扣弄一番,做足心理准备后缓缓开口道:“多谢陛下体谅嫔妾,嫔妾受宠若惊。”
陆临川玩味道:“受宠若惊?”
不瞒你说,真的很惊,不过是惊吓。
何妙仪起身,站在陆临川面前行揖礼:“陛下为嫔妾免了每日的请安,嫔妾心中感激不尽,只是...”
“嫔妾...嫔妾。”何妙仪一时不知如何接,方才在心底打的腹稿在嘴边打了几个来回,还是难以说出口。
涉及到陆临川和沈容婉的话题,必须要谨慎回答。
“嫔妾不想陛下为了嫔妾,和太后心生龃龉...”
陆临川起身,只一步便靠在她跟前,她只得向后撤去。
“抬起头来。”
何妙仪直起身,微微仰头与陆临川对视上。
陆临川在她的眼中只看到了害怕。
陆临川苦涩一笑,步步逼近:“你在怕什么。”
他知晓何妙仪不想卷入他与沈容婉之间的争斗,自己给了她退出的机会,却不知她为何坚持入局。
何妙仪欲言又止,陆临川步伐未停,她节节后退。
“你不想蹚浑水,朕明白。”
“权衡利弊之下,你一面讨好朕,一面讨好沈容婉,始终不依附任何一方,你想明哲保身。”
“对吗?”
何妙仪的脚踵靠着文华殿外的水池,退一步便落入水中。她站定了脚步,平和地与陆临川对视,强迫着自己不露怯色。
“朕能保你,只要你愿意,沈容婉决计不能动你分毫。”
何妙仪避开了他的视线,低垂眉目,不作应答。
半晌,陆临川轻笑了一声:“还是说...”
还是说你确与沈容婉有勾连。
陆临川已经知晓她与沈容婉没有关联,可他还是会忍不住思索。
若非如此,她为何偏要拒绝自己的关怀?
半晌,他又想通了,眼神暗淡,几不可闻地苦笑一声。
或许他恨自己,就像母亲恨父皇一般。
“也对,你是该恨我。”
若非自己,她何至于像今天这样如履薄冰。
何妙仪一怔,抬眼看他,梦回昨夜月下那一眼:“不...”
下意识后撤的一步让何妙仪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后栽去。
陆临川果断出手,触碰到她的衣袖后,却有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没有抓住。
何妙仪倒在了池中,扑腾了几下,何妙仪扒住了文华殿的地沿,陆临川这才回过神,全然不顾何妙仪浑身上下沾满了冰冷的池水,将她拉了上来。
何妙仪借他的力爬了上来,伏在地上时,陆临川骨节分明的手上映出青色血管,静静抓在她的手臂上,若非她脸颊几近挨上,怕是难以察觉他手掌的颤动。
何妙仪抬头凝望他,二人目光相接,陆临川不自主地眨动双眼,似是风沙入眼。片刻后,他松了些自己紧握地手,回视何妙仪。
何妙仪感觉那眼神像是被捕蝇草一般吸引着她这只飞虫,接着额上水滴滑入眼眶的契机,她垂下眉眼,水滴哒地一声打在了陆临川的手上。她坦言道:“陛下,嫔妾确想明哲保身。”
小臂上的束缚又松了几分。
“只是嫔妾怕圣眷优渥,一时失了分寸,得意忘形,让陛下失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嫔妾时常想,若圣眷不再,又该如何自处?还望陛下谅解。”
何妙仪跪伏在地上,身上的水浸得她每一块皮肉都在打颤。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今日只是从池水中走一遭,明日又如何?
陆临川蹲在何妙仪身前,何妙仪身后池水已然平静无波,而陆临川的目光也如一潭死水。
他欲言又止,泛起血丝的双目看着自己的手出神,僵持许久,还是放开了她。
自己为何不抓住何妙仪,而是眼睁睁地看她坠落。
良久,陆临川神色恢复如常,沙哑道:“罢了。”陆临川淡然离开,未回头看一眼匐在地上颤抖的何妙仪,只留给她一句不带一丝起伏的话语:“朕让符恭拿衣服来,美人换上后回华英宫去吧。”
何妙仪嗓音颤抖:“谢陛下宽宏大量,嫔妾感恩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