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团阴影快速绕着傅书君的鞋游走转圈，似乎在确认什么。

随后一个狭窄难辨的缝隙忽然张开，银白色眼珠旋转数次后，视线牢牢钉向傅书君所在的方向，黑色的瞳孔也从圆溜溜的形状变为竖起。

双马尾女仆低头瞄了下炸了毛的眼球君，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完全未发现异状的客人。

“这片区域是禁止仆从进入的，请谅解，我只能送您到这里。”女仆抬了抬手，随后开始机械化介绍。

“阿希莉丝很高兴为您提供服务：您的房间位于左手边第三间，请将这盏灯放在房门外右侧的灯台上。您无需费心，在黑夜降临之时，她将自动点燃，来守护您今夜的安全。‘格瑞莎习俗规则书’已经摆放在圆桌上，请您仔细阅读并谨言慎行。”

“愿戈蒂今晚拒绝降临，希望您可以享受一个愉快的夜晚。”

言罢，阿希莉丝行了一个礼，随后将蜡烛交给傅书君，优雅站定，紧接着仿佛被按了停止键，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着他。

阿希莉丝？是这个女仆的名字吗？

可她看上去明显是个东方人，和这个名字很是不搭。

戈蒂又是什么？

傅书君一头雾水，拿着蜡烛，边往房间走边回头瞟，但这个女仆一直无动于衷，很明显是拒绝交流了。

纪仲游的老家这么怪的吗？怪不得他精神崩溃快疯了。

傅书君内心跑了十万条弹幕，但良好的教养和直觉，还是让他按照阿希莉丝的吩咐乖乖执行。

他按规矩在门前摆好烛台，发现蜡烛台四面金属都有刻上阿希莉丝名字的英文拼写，随后看到右侧两个房间门口也都有蜡烛摆放着，心下稍定，随后就进入了房间，准备找到规则书一探究竟。

门被关上。

夕阳离开这片岛屿，黑夜正式降临。

一点光芒闪起，三根蜡烛无火自燃，一滴洁白的蜡泪耐不住高温，缓缓顺着柱身流淌而下。

停留在台阶上的阿希莉丝也是同样。

嘟起的可爱脸蛋似乎受不住重力的牵引与火焰的灼热，慢慢垮塌下来一块——

她也在随着蜡烛一起融化。

空间微微扭曲，泛起波纹。

最后一级台阶上的女仆，忽然变为三位，她们排列整齐、长相相似仅有细微不同，在格瑞莎的夜里承担起各自的职责。

洗漱的水声响起。

那团黑影在傅书君居住的房门前徘徊数次，却发现自己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阻挡，无法进入，它犹豫片刻后选择离去。

夜还很长。

傅书君打量了一下卧房。

一进门就是一个迷你版的客厅，门廊处的昏黄色灯光已经自动打开，为洁白墙壁上的山茶花浮雕镀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竖立着的中式玉石屏风充当隔断，后面便是卧室与阳台。

衣帽间与盥洗室在屏风左侧。

客厅中央摆放着圆桌、沙发和电视机，傅书君很快找到了所谓的“规则书”，主人家很贴心，放的是中文版。

规则书的装订华丽而复古，傅书君翻开仔细阅览：

第一章是一些常规而华丽的问候，欢迎客人们来到格瑞莎小住。

第二章简单介绍了下瑟斯顿家族是如何遵循神明的指引在这片岛屿定居的，“格瑞莎”含义为恩赐，瑟斯顿的先祖弗朗西斯伯爵，在这里获得了无上的神恩，故而使用了这个词汇来命名这里。

傅书君忍不住又扯扯领带，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听纪仲游说过他家信仰□□啊？

他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第三章切入了正题：

海洋是一座神殿，古老的神明在内安睡。

深潜者自愿守墓，将梦境变为祂的乐园。

幽暗，神秘，深邃。

癫狂，渴求，澎湃。

梦呓织就成回音，终将开启凡人被封闭的灵智。

国王与神明打赌，以此处穷乡僻壤为注。

祂的眼，将关注您的一举一动。

为了您自身的安全与未来的幸福，建议您遵循格瑞莎的一些风俗习惯，愿戈蒂今晚拒绝降临。

Rule No.1：天黑后，请不要离开您的房间。

Rule No.2：如果一定要离开您的房间，请务必携带位于房门外、属于您的烛台。

Rule No.3：出门后，无论遇到何种情况，请尽量保持蜡烛长燃不灭。

傅书君向后翻去，居然还有第四章，是一首诗：

它判断、主宰和启示，它属下的万事万物。

它是仙女还是神明？

……

当我自省时，我惊奇地看见了火，从那苍白眸子里射出。

那对明灯，鲜活的猫眼石，在死死凝视着我。

文学知识贫瘠的傅医生一头雾水。

那首诗下方贴心的标注了来源：波德莱尔《猫》（二）节选。

那三个规则，傅书君并未放在心上，毕竟是借宿，在主人家乱走着实非绅士作为，再说他也并没有深夜出门的打算，反而是那首诗……

莫非……纪仲游他家信仰的是猫猫教？

傅书君想了想，纪仲游在横沙的别墅里的确养了一只绿瞳蓝猫，当初是作为抚慰性宠物在纪仲游那里安家的。

他打开衣帽间的门，灯光应声亮起，对上镜子的瞬间，傅书君看到自己大开的领口、歪歪斜斜的领带、莉莉丝留下的吻痕们还清晰可见……

都怪纪仲游发癫，他完全忘了打理自己！

结果就这样见到了纪仲游的父亲和阿希莉丝……

衣帽间内换洗衣物都是名贵品牌，尺码从小到大基本都有。

傅书君拔了拨，越想越尴尬，直接重重关上了衣帽间的门，也隔绝了镜子的映照。

洗漱过后，傅书君也给自己城墙厚的脸皮添砖加瓦完毕，有心情想想“猫猫教”了。

他躺在床上，看向窗外，明月高悬，耳边是海浪不断拍打着海滩的阵阵声响。

猫猫教和海滩……别说，捕鱼倒是蛮方便的。

傅书君摸过手机搜索了一下波德莱尔和《猫》，大概了解“猫”只是一个象征，映射的是作者的爱人……

那“苍白的眸子”是啥？

爱情诗放在规则书里也太怪了吧。

海浪拍打的频率节奏恒定，仿佛在唱一首摇篮曲。

唔，好困……

门外的蜡烛火光荧荧。

苍白的蜡泪缓缓滴落。

今晚或许可以是平安夜。

安静。

还是安静。

好不容易被“拔出去的”苏卯感受着水流的速度。

小章鱼显然要比他敏锐很多，在它的引路下，苏卯顺着排水管道快速通行。

水流忽然变得汹涌湍急。

四周的空间蓦地变大。

那种逐渐被泡发、行动滞涩的感觉又来了。

一人一蛸重新回到了海洋。

夜晚的潮汐涌动更加激烈，看着身旁的小章鱼，苏卯轻轻伸出手指勾住它的触须。

他不能再回到横沙了，万一遇到李寅那群人，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搓磨自己。

可苏卯也不想继续泡在海水里。

虽然在海水里不会感到饥饿，可做被鱼群啃噬的饵，做被虎鲸玩弄的玩具着实算不上愉快。

他只想要一个和平凡人一样的人生。

如果能吃饱就更好了。

苏卯在海里和岸边的交界处趴了半晌，不舍地勾了勾小章鱼的腕足，这是他第一个小伙伴，苏卯不想就这样将它送回海里。

抱着试探的心思，他单手捞住小章鱼，试探着抬出水面。

小章鱼安静地趴在苏卯的手上，八个触须垂落，偶尔卷曲一下，却不见丝毫挣扎。

苏卯的手心，忽然感受到了一个触感奇怪的硬物。

他轻轻拨开那些触须，小章鱼听话地翻了个个儿，八只腕足汇聚的顶端，也就是它的嘴部，干脆地吐出了一枚镶嵌在黄金戒托里的绿蓝石头——戒指不见了。

拟态瞬间解除，小章鱼的外衣从蓝绿色变成了白色。

苏卯勉强维持着理智，借着灯塔和明月微弱的光亮查看石头的净度，光线毫无阻拦地穿越而过，灯光映照下，那块石头看起来如同玻璃。

他用力刮了刮戒托，金色毫无变化。

完了。

好像是真品。

苏卯打过不少工，也在珠宝店里当过手模。

同事有跟他科普过，看起来越像玻璃的宝石越贵，而且净度特别高的珍品，几乎每颗都有一个身份证。

谁会把这么名贵的东西扔进水族箱里给鱼玩啊！

想起刚刚自己逃跑时，随水卷出的绿蓝宝石不止一枚……

这下搞不好真要蹲局子了。

苏卯忍不住蜷缩，双手抱住头，小章鱼顺势爬过去，在他头部安家，静静看着苏卯手忙脚乱地接住那枚掉落的绿蓝宝。

苏卯伸手扯了几下小章鱼，有些无奈。

可头上这位大爷无动于衷，紧紧扒着，一副不愿再动弹、也不想回到海里的样子。

看来自己刚刚的担心是多余的，章鱼应该可以短暂离海。

然而对方并未察觉到这份关心，反而作威作福地趴在苏卯头上，像一顶诡异的帽子。

“你我本来拥有自由，被捕后逃跑无可厚非，可害别人倒了霉，损失了财产，就是我们的错，知道吗？搞不好会吃不饱饭的。”苏卯戳了戳头顶安静趴着的小章鱼，碎碎念道，“努力找一找剩下的蓝绿色宝石，天亮之前就还给他。”

“你以后就叫丸子吧。”

“蛸”音同“小”，也是章鱼的别称。

蛸丸子。

章鱼小丸子。

苏卯偷偷笑了起来，这是他十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自由与快乐。

小章鱼伸出一只触须，勾住苏卯刚刚戳它的手指，轻轻拉动，给予他回应。

想起章鱼小丸子诱人的香气、弹牙的口感……

苏卯另一只手擦了擦不存在的口水，攥紧那颗绿蓝宝，带着头顶的新晋装饰物兼小伙伴，向刚刚的排水口游去。

部分宝石已然被水流卷走，少数比较大的、有重量的石头或者装饰物，则沉了底。

苏卯只能尽力找到一些，将它们放在海岸边不远处，确保不会被海浪卷走。

他又潜入海里，挑选了一片蓝绿色的海藻，放在岸上作为标记，方便明日他们的主人发现这些珍贵的装饰品。

几番忙碌，时间已经走向深夜。

灯塔光芒和皎洁月光的映照下，建筑群轮廓连绵，更加清晰，看上去仿佛神殿林立一般。

苏卯望着那个方向，默念了一句有钱真好。

丸子的腕足轻轻拍了拍他的额角，似是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