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的氧气所剩无几,窒息感正在逐渐加剧。
纪仲游痴痴地看着那对碧青色眼眸,甘愿溺毙其中。
他在那双无机制的、碧青色的美丽眼眸里找到了追寻已久的平静,和一丝熟悉。
他的神经在疯狂的叫嚣。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理智归零,纪仲游忘了他潜入水中的目的,也无暇顾及对方是如何进入此处,更遑论自己已然微微发痛的肺部。
他颤抖着伸出手。
看着对方开始动作,苏卯忍不住偏头避开,下意识闭上双眼。
他黑色的长卷发如同海藻般散在水中。
纪仲游用力拨开那些发丝,抚上那张苍白漂亮的脸庞,再将其扳正,强迫对方睁开双眼。
那对美丽的碧青色再次出现了。
纪仲游左腕手链上的水鸭绿刚玉飘起,可那份美丽也不及这双眼睛半分。
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肺部的痛感在加剧,氧气进一步被消耗,纪仲游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恍惚间,他发现那对碧青色复制粘贴般分裂成多个……
苏卯被对方狂热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
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他也是这样盯着老板娘做的炸鸡腿的。
随后,苏卯莫名其妙想起烤鱼店里顾客在水箱挑鱼的场景。
苏卯内心一凉,赶快伸出十指反手扒住换水口的金属框,努力往后挤。
小章鱼也察觉到了苏卯内心的不安与忽然变化的肢体语言,开始用触须卷住他的腿,随着他的节奏用力向外拔。
……
片刻黑暗后,纪仲游睁开双眼,发现还是那个在海底祭祀的场景。
又是梦?
四周只剩下他走调的歌声不断循环回荡。
那股令人崩溃的尴尬感再度袭来,纪仲游下意识甩了甩尾巴,却发现自己无法动作自如。
时间、水流、祷告者……
所有的一切被按下停止键,那些仇恨的目光也一一被定格。
巨石搭垒而成的建筑缝隙之间,触须、鳞片、翅膀若隐若现,它们开始微微颤栗,传达着主人即将苏醒的信号。
纪仲游感到自己的视线被钉死,只能望向正前方,看着那些诡异的“肢体”缓缓翕动。
接近于墨色的深蓝中,忽然闪烁起一线碧青色的光芒。
这点光芒很快成长为一束。
刺目的碧青色光芒亮起,又逐渐变得柔和。
随后,纪仲游看到了祂睁开的单眼。
那是纯粹的、属于海洋的碧青色。带着一点刚睡醒的迷蒙,和几分不耐烦。
……
不会是……被他跑调的歌声……吵醒了吧?
尽管他是个“精神病”患者,可纪仲游活了三十年,从来没在清醒的状态下这么丢脸过。
碧青色的眼珠转了转,很快捕捉到了纪仲游的位置。
瞳孔相对,纪仲游只觉得自己的头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神经痛得几欲断裂,整个人忍不住震颤。
他无法动弹,只能一眨不眨地直视这颗眼睛,泪水难以自持夺眶而出,又在他的颊边凝固成珍珠,陆续掉落在海底。
他张着嘴、流着泪,保持着这个可笑的姿势,在这颗碧青色的眼球里,体会到了平静。
永恒的平静。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池底人的眼睛、“海星”的颜色,与祂的眼球是如此相似,都是美丽的碧青。
……
两名身着潜水服的工作人员合力将自家陷入昏迷的少爷抬出水面简单急救,在管家的吩咐下准备再次将他抬回房间。
“仲游少爷……还是第一次跳到这里面……”管家查尔斯对着紧皱眉头的傅书君叹了口气。
傅书君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面色凝固如同雕像:过激行为意味着纪仲游的偏执更加严重了,开始出现向躁郁症转化的倾向。
其他人还在水中作业,力求找到那枚消失的海星。却发现换水口处的滤网已经消失,不少鱼鱼和宝石被卷入那个不大的换水口,他们快速上浮向管家与傅医生报告这个坏消息。
查尔斯道:“傅医生,老爷一定非常担心,还请您先和他讲述一下少爷的病情变化。”
管家先生随后侧头吩咐了一位仆人为傅书君引路。
一枚拇指大小的银白色鳞片,在地板上泛起彩色的光芒。
年迈而经验丰富的管家自然不会遗漏一点“脏污”,在两人离开后,他轻轻俯身将那枚小东西包入手帕中。
敲门声打断了傅书君的汇报。
他一边住了嘴,一边暗自打量好友的父亲,这个优雅的“青年人”,怎么看都只有三十四岁的样子,更像自己的同龄人,而不是长辈。
“老爷,冒昧打扰,”管家带着白手套轻轻敲门,得到准许后进入书房,与傅书君点头示意,“少爷还在昏迷。”
没营养的话显然别有深意。
克莱门特·瑟斯顿闻言挑了下眉:“知道了,先为傅医生安排客房。格瑞莎岛屿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傅医生最好听从指示,不要在夜里乱跑。”
傅书君知情识趣,点了点头,向克莱门特行了一个绅士礼,随后告退。
查尔斯请人叫来女仆阿希莉丝,帮忙安顿傅书君,随后折返回书房。
克莱门特捏了捏眉心,西欧人的蓝色眼珠里露出了深深的疲惫:“怎么了?”
仪式结束后,纪仲游并未如他所期望的那般开始变化,这对瑟斯顿家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许多深潜者已经对他的统领表现出不满。
“老爷,请看。”
查尔斯拿出藏在怀中的手帕,剥洋葱一般层层打开。
银白色的鳞片因脱水变得干硬发脆,原本在灯光下明亮的彩也开始变得暗淡。
但克莱门特看到后却激动无比:“感激上帝……哦,不,感谢我的神明,请原谅我刚刚的口误,您知道我绝无那个意思!”
“查尔斯,神明对瑟斯顿家族的恩宠正在减少,”克莱门特动作小心地捻起那枚脆弱的小小鳞片,“我们之中,已经许久没能出现可以转化为人鱼的后代了。”
“就连我,也不过能在水中停留片刻,鳃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不断掉落的鳞片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一条可食用鱼,正在被可怖的屠夫刮着鳞。”
克莱门特撇了撇嘴,
查尔斯捧着空无一物的手帕,仍旧保持着半躬的姿势:“您不必担心,少爷是特别的。”
“哦,他当然是!毕竟是我的血脉。不过这也得益于他的母亲,纪芙是如此痴迷于弦乐,爱惜她的琵琶,这个东方女子拥有着绝顶的天赋,否则她也不会被瑟斯顿家族选中,诞下属于我的继承人。”
“仲游小时候就初步展现出了音乐天赋,不过那歌喉的确吓了我一大跳”,随后,克莱门特俊朗的脸庞上罕见地露出一点苦恼来,这让他看上去有些不合年纪的俏皮:“那时候我甚至觉得一切都完蛋了。”
在纪仲游七岁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可以凭借记忆完美复制母亲纪芙拨动琵琶的动作——兼顾感情与技巧。
这曾令纪芙和克莱门特感到无比的骄傲。
然而,曲子被弹奏出来有多美妙,纪仲游的歌声就有多幻灭。
“查尔斯,怎么会有人鱼拥有如此空灵美妙的声音,却控制不好自己的音准呢。”
年迈的管家安静地听着主人似是而非的抱怨,随后礼节性地安慰道:“老爷,一切还需要时间,无论歌喉如何,少爷终将成长为美丽而强大的人鱼,完成神明交予的使命。”
可瑟斯顿最为缺少的就是时间。
祂频繁地进入各色人群的梦中,关于祂的描写已经积累成为庞大的谱系,各色小说情节、都市怪谈里都有祂的身影。
克莱门特很清楚一个事实:这个古老的贵族已经不再享受被专宠的优待。
然而,在觉醒仪式后纪仲游的变化……也许这是神明最后的眷顾。
“东方人有句话叫‘借你吉言’,感谢你的祝福,查尔斯。”克莱门特看着夕阳逐渐下坠到地平线,黑夜即将降临格瑞莎,“无论如何,我还是应该先为他更名才对。同辈人里,他将成为第一个获得瑟斯顿姓氏的孩子,仲游·纪·瑟斯顿,这可真令我感到骄傲。”
这可真是个不够优雅,又土洋结合的难听名字。
自诩一生都在侍奉贵族、品味高超的老管家默默腹诽。
如果真诚等同于死亡,查尔斯想,他宁可三缄其口。
窗外的夕阳正在燃烧着最后的余晖。
傅书君也在欣赏着这幅美景。
他驻足多看了一会,顺便等待即将到来的女仆。
阿希莉丝拾级而上,看到正在对窗发呆的傅书君,眼神短暂在他的脖子上停顿了一下。
看了下天色,她优雅行礼:“傅先生,请往这边走,那块区域是专门给留宿的客人准备的。”
傅书君回神,瞳孔一震,这女子身高一米八只少不多,扎着双马尾,穿着女仆装,瞳孔又黑又亮,脸颊婴儿肥微微嘟起,整个人可爱得像个洋娃娃。
他很快控制好面部表情,随女仆一同行动。
现下看来,这处宅邸更像是神庙,处处透露着古希腊的风格,端柱门廊、穹顶结构元素都有使用,甚至还有精美的浮雕设计。
但建筑的整体构造十分复杂,在女仆的带领下他仍感到有些迷糊,只能判断出大致方位。
夕阳尚未完全下沉,身材高挑婀娜的年轻女仆却已经举起一支并未点燃的烛台,带他上楼来到了三楼客厅右侧——那个客厅的水景墙直接连通到纪仲游房间。
之前的“意外”令不少鱼鱼被卷走,此时的墙内景观显得有些稀疏。
看着崭新完好的蜡烛,傅书君直接发问:“天还没暗,房间里应该有灯,这蜡烛是……”
女仆忽然向左转过一个角,瞬间没了半个身子,傅书君吓了一跳,往前走几步却发现对方正站在向下的楼梯上,示意他跟上。
估计是要把傅书君带到二楼半的位置。
这是什么鬼设计,居然上了楼还要外下走。
傅书君暗暗吐槽。
回头看到顿住的客人,女仆忽然笑了一下,由于角度特殊,窗外的光线扭曲了她的笑容。
“这是格瑞莎的习俗,每位留宿的客人都会获得一盏灯作为他们的幸运符。”
傅书君恍然大悟:“克莱门特子爵的确嘱咐我,要遵循指示……”
女仆没有接话。
目测楼梯足够宽,傅书君干脆快走几步和她并肩而行:“请问……”
“傅先生,到了。”
女仆站在楼梯最后一个台阶上,忽然止住脚步。
傅书君没刹住闸,直接踩到了二楼半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