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家族以占卜为生,因窥探天机之过,害三弊五缺,‘钱、命、权’命中无缘,‘鳏、寡、孤、独、残’凡族内人必得一种。”斗笠人长叹一声,“直到我十八那日,家父算得一卦,称家族气运将竭,果然,自那日始,族人零散四方受尽欺辱,我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为求改命,只能向死而生,以命博运。”
“我独自一人踏上旅程,按照卦象自山北向南,穿过滚滚波涛东行顺流入海,又在荒漠之中顶着烈日苦行数日,这才遇到了圣女……”
后半段有些耳熟,苏卯和纪仲游从海中来到这里,也是这样的流程。
话音未落,忽然集市内传来一曲琵琶。
纪仲游听到前奏愣了一下,手上松了一下,这竟是筝乐《行者》的曲调。可曲由古筝换为琵琶音色演奏而出,听来竟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斗笠人瞬间噤声,顾不得纪仲游要掀他斗笠,快速起身跑出面朝街道,紧接着趴伏在地。
苏卯转身看向集市内,那些卖货郎们纷纷走到中间道路跪倒,将上半身趴伏地面。而客人们则垂首站到货郎两侧,配合地让出中间一条路来。
那琵琶声由远及近,遥遥看到一遮面女子端坐在轿辇之上,身着古代纱衣,瞧制式颇见西域风情,四个带着可怖面具的人将轿子扛到肩上。
那女子怀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五指弹奏,其声如珠玉坠盘,音调神秘诡异,寥寥几声便勾画出了一幅大漠黄沙,长河落日,驼铃悠悠的景象。
厚重沉闷的手鼓声传来。
纪仲游遥遥一望,却只能见到女子一人十指纤纤,快速扫弦。
可,哪来的鼓声?
乐音逐渐走近,苏卯拽了下愣在原地的纪仲游,人鱼及时回神,两人一同效仿周遭人一起低下头去,等待轿辇走至跟前。
不多时,苏卯低头看到面前荒漠上忽然多出两只脚,瞳孔忍不住紧缩一下——那四名轿夫竟然没有穿鞋,露出来的竟是两个骆驼蹄子。
琵琶声陡然变得紧凑,鼓声愈发激烈,铿锵镗镗,尾音颤颤,音符砸在耳膜,敲在心上。
恍惚之间,苏卯仿佛身处荒漠,看着圣光阵阵,神庙自荒漠之中拔地而起,并以此为中心形成部落绿洲,无数蜃在神庙门窗显露身形又迅速消失不见。
很快,部落往来人口激增,集市出现,贩夫走卒络绎不绝,驼铃悠悠声响起,圣女出现在神庙顶端,无数身披鎏金彩纱的男男女女向着神庙朝拜。
神迹就此展现。
地面上忽然冒出无数紧闭着壳的蜃来,它们瞬间张开,露出内部鲜嫩的肉来,纷纷再度吐出粉紫色气体。
圣女之间在弦上游走,琵琶曲调愈发急促诡异。身披粉紫纱衣的妖娆女子们摆动腰肢,足不沾地在半空起舞,腰肢扭动,装饰用的金银链子簌簌作响,为琵琶乐音作伴。空中女子长纱抚过集市中跪伏在地的人的面颊,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有什么东西顺着轻纱掉落下来,轻轻砸在苏卯后脑和他身侧地面上。
苏卯下意识接住。
他垂首一看,这竟是……红彤彤的一小沓人民币,瞧上去能有个一千块,还有一个牛肉汉堡……
苏卯几乎是瞬间就红了脸,赶紧将牛肉汉堡塞进工装服的宽大口袋里。
他转头看向纪仲游,却看到对方手里捧着两颗眼球,那玻璃体还是碧青色的——和苏卯的很像。
苏卯忍不住抿了抿唇,那股贪吃带来的羞臊感被这么一激消退不少。
纪仲游下意识收拢手心,心虚地看向苏卯,却和那人四目相对。
他看到了苏卯眼里的冷漠。
“我……”
苏卯冷静地别过头,他倒是不意外,在水族箱内他就见识到了,瑟斯顿对碧青色的一切堪称痴迷。想来之前在红珊瑚号上人鱼提出要他的眼珠儿,也并非玩笑或一时兴起。
纪仲游开口的声音确实不小,斗笠人拼命向后挥手,示意两人保持安静。
这动作直接拦下了纪仲游想解释的话。
乐音渐渐走远,音调趋于平缓,显然曲子最激烈的部分已经过去,流沙在地面上快速滚过,将那些已然打开的蜃快速卷走。
纪仲游情绪不稳,将手中的一颗碧青眼珠砸到尚未来得及被带走的蛤蜊上,那蚌肉挨了打,愣了一下,随后两片壳狠狠一夹,却没能夹碎那颗眼珠。
那眼珠居然也幻化成了一颗蜃,大点儿的蜃夹住小点儿的,犹如被卡住的俄罗斯套娃。
流沙卷过,没能带走这俩。
纪仲游看着这一幕皱了下眉头,但还是上前拾起。
苏卯抬头看去,那些在轿辇后翩翩起舞的紫衣女们已消失不见。而那抱着琵琶的女子身侧竟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小猎豹,它后腿直立,两只猫一样的梅花肉垫在手鼓上不断拍打。
手鼓伴奏竟出自一只豹猫。
不多时,一行人渐行渐远,在集市内部穿行而过,琵琶之声逐渐淡去,海市内寂静数秒后,卖货郎与客人们纷纷起身回归日常,该卖货的卖货,该逛街的逛街,显然对这一行人的出现见怪不怪了。
“那便是海市的主人,琵琶圣女,半梨。”斗笠人文若虚自地上爬起,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上冷汗,“今日乃是朝圣日,遇见他们也是正常。”
苏卯奇怪道:“朝圣日,圣女出庙?”
斗笠人点点头:“正是如此,每月初一即朝圣之日,这集市内的货郎们都要准备礼物前往神庙参拜,祈祷生意兴隆,至于客人需不需要参拜,我就不晓得了。”
“正午之时,琵琶圣女便会携侍从出庙,横穿海市。琴音响起,紫衣起舞,凡你所求,必会显化。”
苏卯皱了皱眉:“既然可以显化,为何你还要在此以命作赌?”
那货郎苦笑一声,拿出刚刚琵琶圣女赐予的小小蛤蜊,目测不过寥寥十余颗,与他贩卖洞庭红所得差距不大。
“显化所得也只是望梅止渴的‘梅’、画饼充饥的‘饼’,我求的是改命,岂是每月这一曲琵琶能给的?”
苏卯转念想想,的确如此,手中的汉堡也好钱财也罢,吃食也不过一餐,这钱也只能将将用上几日。
在这个话题上纪仲游有些理亏,他将话题引向别处:“那神庙呢,可以回应你的祈祷?”
斗笠人继续道:“客官别急,我在荒漠中因缺水昏倒,那日恰逢朝圣日,圣女半梨弹奏琵琶出游散播福音,见小人濒死,紫衣圣女轻纱拂面后,将我带回神庙,救了小人。”
“那神庙内部漆黑一片,唯有烛光照明,小人得以窥见一二。”
见苏卯和纪仲游都没有抢夺的一丝斗笠人将蜃收入玻璃罐中:“那神像所绘如龙如蛇,身覆鳞片,身躯长长,盘踞在一根斜斜插在地面的矛上,还将头颅藏匿其中难以窥见,琵琶圣女、豹猫鼓手分居左右,香案上摆满果蔬,最令人惊奇的是,一本奇厚无比的书正在其中。”
“书?”苏卯问道,“什么书?”
斗笠人摇了摇头:“难以看清,那书厚极了,半梨圣女问我心中所求,小人一一应答,随后那书无风自动,竟从中摊开,发出如雷声响。”
纪仲游和苏卯对视一眼,显然那“神”都让两人想到了利维坦。
斗笠人长叹一口气,“书选中了‘三言二拍’之一的《初刻拍案惊奇》,我便只能做这‘文若虚’,卖这洞庭红。一日卖完也好,剩了也罢,只要次日一睁眼,又是满满一船。按照规定,直到我淘到玳瑁卖予那波斯商人,攒够这蜃,才能离开。”
“你每月都得去参拜?”
斗笠人答道:“是的,我见那神龛上有果蔬,便带这洞庭红去参拜,可圣女却说要我诚心。”
“何谓诚心?”
斗笠人苦笑一声,掂了掂手里的玻璃瓶:“要蜃。”
苏卯:“要你赚,还要你缴。”
“正是如此,”斗笠人点点头,“为了赚蜃,我白日卖这洞庭红,晚上就得去养殖场做工。”
纪仲游冷笑一声,掂了掂手里的眼珠和被蜃咬住的蜃,暗暗想到:为了让这蜃成为不可替代的流通货币,他们可真是煞费苦心。
“各位看,”斗笠人指向肉眼可见的神庙建筑,正是刚刚苏卯吐槽过的三层蛋糕,“神像位于第三层,第一层是货郎朝拜处,而那中间一层,就是养殖场了。”
苏卯奇怪道:“第二层也能看到许多进出的参拜者。”
“那些是为蜃施肥的工人,”斗笠人解释道,“只要到市场管理处报名,考核通过后就可以进入养殖场做工了。”
纪仲游笑了笑,没想到还要面试:“还请赐教。”
斗笠人答道:“只对水性有所要求,需憋气一炷香的时间。”
苏卯道:“这倒是简单。”
纪仲游看他一眼,压下心里的尴尬,轻声问道:“要去吗?看来彼得·儒勒八成是被他们废物利用,来这里做条‘看门狗’。”
苏卯点点头:“根据你的描述,那根矛,必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