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卯转头面向斗笠人，问道：“此处可有卖面具的？”

斗笠人点点头：“左转，过两个摊就是，价钱还算便宜，面具一钱一张，斗笠三钱一个。”

纪仲游拿出蜃咬蜃的连体钱，递给苏卯，面带讨好。

苏卯撇了撇嘴，有些嫌弃这人的殷勤，但还是伸手接过。

两人都没再为难这“文若虚”的扮演者。

对方感激涕零，非要塞给他们几枚洞庭红，考虑到朝圣所需的贡品，两人还是收下了。

出门左转，果然瞧见了那卖面具的摊子。

卖货郎戴着张傩面。

那面具怒目圆睁，带着原始图腾粗旷与力量，刻刀纹理简明流畅，剽悍凶猛张力溢出。

他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摇椅上，衣襟大敞，露出圆鼓鼓的肚子，举着蒲扇扇风乘凉。

旁侧五个长短不一的刻刀正在木头上自动游走，不多时一张面具便已雕刻完成；另外五根蘸饱了红、黄、蓝、白、黑的画笔在上面来回涂色，笔墨一落即干，很快完成了一张傩面。

这是埃斯特班梦寐以求的自动化流水线。

那大肚卖货郎左手扇风不停，右手一勾便将那刚做好的面具扔到摊子里，顺手抄起摇椅旁的汽水儿吸了一口，还打了个嗝儿。

苏卯定睛一看——是玻璃瓶装的可口可乐。

传统傩面、精怪法术配上这现代汽水儿，时空在这里交错，一切似乎都是乱的。

地上立了一个木牌，上面书写着如“文若虚”所说的价格，字体如银钩铁画，木牌旁还放着个装了不少蜃的玻璃瓶。

纪仲游上前，把蜃咬蜃扔到了玻璃瓶中，示意苏卯一同上前选傩面。

那卖货郎忽然用大蒲扇拍了拍自己的肚儿，正在工作中的十根刻刀狼毫一同停了动作，扭头看向苏卯和纪仲游，细细端详。

两人动作僵住了。

刻刀狼毫瞬间倒转，十根工具不约而同用自己的木把儿将那张正雕刻到一半的工具“踢”了出去，开始精心刻画下一张。

那大肚卖货郎睁眼看了苏卯一眼：“醒了？”

苏卯愣了一下：“你是……”

那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将眼皮闭上了。

苏卯看着那刻刀在木头上来回勾画，木屑扑簌簌掉落，很快勾勒出一根庞大卷曲的触须，看上去竟有些像在商场里遇到的“乱码”触须先生，也有些像放大版的小章鱼，然而上面却没有刻出触须特有的圆形吸盘，却在烈日的照射下隐隐能看出鳞片的形状。

很快一张傩面就做好了。

货郎右手一挑，触须面具直接落在苏卯手里，五种颜色层层覆盖，乱七八糟地涂在上面，层层颜色堆叠，甚至模糊了刻刀纹路。

那卖货郎忽然叹了口气。

纪仲游惊疑未定，他看着那张傩面，这个形状……在他的梦里也出现过……

很快另一张傩面也卖货郎被抛出，纪仲游伸手接住……

上面画着一张野猪猪头。

“噗——”

卖货郎听到苏卯的笑声愣了一下，手里蒲扇摇晃的动作都慢了，睁开一只眼瞧着他们。

纪仲游咬了咬牙：“有这么好笑？”

苏卯点点头，碧青色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看到他的眼神不复冷漠，纪仲游内心的憋屈感消退不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两人戴好傩面出了那摊子，又沿着斗笠人指明的方向来到了市场管理处，轻松在水中闭气了一炷香的时间，拿到了在养殖场工作的凭证——一枚小小的符箓。

按照市场管理员的要求，他们将符箓放在特定的彩色鎏金的香囊后，领了本养殖指南，加入了即将出发朝圣的队伍。

纪仲游伸手拍了拍前面那个通身覆盖着鳞甲的鱼头人，轻声问道：“半梨圣女弹奏的可是《行者》？”

前面那鱼头点了点硕大的脑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新来的？这面具瞧着新鲜。”

纪仲游干巴巴笑了两声：“的确，我们兄弟来到这海市时间尚短，只求多做点活儿赚钱。”

鱼头倒也没质疑两人来历：“你倒是有见识，这曲确实名为《行者》。你们两个人也算好运，赶上这每月初一神庙招工，多赚一份便能早日实现愿望，这总是好的。”

纪仲游继续打听道：“不知圣女是何方人士？”

鱼头语气严厉了些，显然对纪仲游的提问大为不快：“圣女乃是神龙手中琵琶，千年之前神龙拨弦调音，寥寥三两声便开了琵琶圣女的灵智，半梨圣女参悟出这一曲《行者》，流传颇广，但只有圣女在弹奏之时才可显化你心中所求。”

苏卯奇怪道：“那豹猫……”

鱼头道：“怕圣女孤单，神龙特意亲手做了手鼓，要爱宠为圣女作伴奏。”

纪仲游紧接着问道：“那你可曾见过神龙本人？”

两人显然问得过多，那鱼头盯着纪仲游，不欲回答。

纪仲游侧头看向苏卯，示意他演一下白脸。

苏卯有些无语，但还是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语带不屑开始撒泼：“你肯定未曾见过，我就知道神龙什么的是骗人！怎么可能真有人能赚够蜃回家实现愿望的？我们要死在这里啦！”

言毕，原本嘈杂的队伍忽然变得一片寂静，那鱼头一对死鱼眼冷冷地看着苏卯，周围人的眼神如弓如箭，恨不得将他刺个对穿。

“胡说八道！”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驳斥，“神龙之能撼天动地，改命换运轻而易举，你等凡夫俗子知道什么？等你进了神庙二层就懂了！荒漠之中出浅海，烈日之下生水汽，水中城堡、绿洲海市，唯神力可为！”

那人戴着张通红的傩面，大声呵斥，身侧人狠命拉拽他的衣角，也没能阻止他如连珠炮般的话语。

差不多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两人对视一眼，纪仲游赔笑道：“舍弟年龄尚幼，信口开河，还请各位原谅。半梨圣女显化神迹怎么可能是骗子，你快道歉！”

苏卯面无表情，暗地狠踩了纪仲游一脚，嘴上道了歉。

见他还算诚恳，四周的人便挪开视线不再看他。

那鱼头死鱼眼一转，却转头将脊背对准苏卯，找了个视觉死角，显然也是不想看见他了。

市场管理员姗姗来迟，恰巧路过苏卯之际，对着手上的名册嘀咕了一句：“形势一年比一年差咯，看门的难找，做活儿的更难找，好容易才凑齐这些人，要怎么才能养得起……”

他走到队伍中央，举起了扩音器，现代化的机械装置衬着他头顶的蓝色鸟类冠羽有种说不出的违和：“两人一列，快排好队！”

纪仲游和苏卯两人不受待见，识趣地站到了最后。

管理员为他们分发下来了工作服——正是苏卯在琵琶曲激烈处时幻视到的鎏金彩纱。

苏卯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抗拒，但还是如周围人一般穿上了。

一行人开始出发。

纪仲游故意和苏卯坠在末尾，好说悄悄话。

“有古怪，《行者》原为筝曲，作于现代，可那鱼头人却说这曲子是圣女千年之前参悟的……”纪仲游补充道，“而且那所谓的半梨圣女，按音飘了。”

“怪不得我总觉得尾音在颤……”言罢，苏卯奇怪地睨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纪仲游笑了笑：“家学渊源，我其实还算擅长琵琶……”

看到苏卯狐疑的眼神，他坚定地回看。

野猪面具上两个孔洞发出“智慧”而笃定的光。

苏卯别过头去，换了个话题：“那神龙也怪，古代传说中龙司雨，可这里却是荒漠，他用实现愿望替代降雨获取信仰，这本身就有违常理。”

自进入这歌世界，意外接连不断，一直在苏卯尾戒上保持安静的贾斯汀忽然开了口：“主人，其实，蜃说法还是很多的……”

“《国语·晋语》曾有记载，小曰蛤，大曰蜃。皆介物，蚌类也。而《说文解字》中也有描述，‘蜃，雉入海化为蜃。’也就是说，雉一旦进入海中，就会转变为蜃龙。”

纪仲游皱起了眉：“可……这完全是两种生物吧？”

贾斯汀解释道：“蛟与蜃，皆是一类。蛇与雉鸡正月□□生蛋，雷云劈下，击中蛋后将其推入土中，变为长蛇，百年后土化为石，月光照射，石头脱落，便是‘蜃龙’。”

纪仲游还是没想通：“那我们在海中见到的也是巨蚌啊。”

“除非……”苏卯看着眼前愈来愈近的神庙，“那不是海，是荒漠。”

他仔细回想那副景象：“夕阳落，月亮升，海市即开，蜃龙，便是神龙。”

苏卯轻声重复着刚刚那人驳斥自己的话语：“荒漠之中出浅海，烈日之下生水汽，水中城堡、绿洲海市，唯神力可为。”

神庙完全在众人的视线中袒露，三层有序堆叠，最下面一层人来人往，无数人拎着手中筐参拜作揖，九步一跪十步一叩；第二层则隐约能看到鳞甲反光，人数相对少了些；而面前那些身披鎏金彩纱的同行者愈发激动，迫不及待要进入养殖场做活赚蜃。

“这就是他们歌颂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