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卯和纪仲游很快上岸。
苏卯鞋子里灌满了海水,衣物也黏在身上,长发凌乱披散在身后,他简单处理了一下,又不自在地扯了扯湿漉漉的衣物,下意识看向鲛人所在的巨石。
据纪仲游所说,红宝石破开时空后他直接来到了沙滩,这里四下无人,也无需避开维雷特,他干脆脱了衣服化身鲛人入海寻找苏卯。
纪仲游在巨石背面穿好衣物,转身走出,长尾已然化成双腿,胸前扣子还没系好,看上去闲适中还透出一股侵略性来。
苏卯毫无防备,专注的眼神直直撞入纪仲游的漆黑眼眸。
恶趣味的鲛人挑了挑眉,戏谑道:“这么想看?”
苏卯抿唇,懒得回话,干脆别过了头。
贾斯汀在红宝石上快速转了一圈,不明所以:“主人,您想看什么?”
苏卯冷声冷气:“想看烤鱼教学。”
纪仲游:……
夕阳西下,海风有些冷,激得身着湿透衣物的苏卯狠狠一抖。
可随着他们逐渐接近蜃吐气而形成的海市,原本的夕阳晚霞逐渐改换了面貌。
桔红色的夕阳逐渐东移高悬,光芒也愈发明亮,太阳不断发力蒸腾水汽,不到片刻苏卯的长卷发与衣物均已干透,他甚至生出几分口干舌燥来。
纪仲游看着高悬的烈日:“太热了……呼……好渴。”
不知是不是转化成人鱼的缘故,这样的干渴令他觉得自己快被晒成一条咸鱼干了。
苏卯抿了抿脱水有些发白的唇:“贾斯汀,我们距离海市还要走多久?”
贾斯汀答道:“主人,蜃气形成的海市稳定性很差,地点都是随机刷新,很难具体估算的。”
苏卯懂了:“望山跑死马?”
贾斯汀被刺目的阳光照得眼花,忍不住闭了闭:“是这个道理。”
“怎么办?”纪仲游伸手系好上衣的扣子,防止体内水分进一步流失,这样的环境对他来说与沙漠无异,“我们干脆……”
“先生,”头戴斗笠的青年人类忽然开口叫住两人,“可要来个洞庭红解解渴?”
纪仲游一愣,将未竟之言吞回肚子里,他本想问问苏卯,要不要直接用红宝石手杖破开虚空,两人可以瞬间回到红珊瑚号上,避免遭这趟罪。
如今……谜题没有解开,线索已然出现,不论是不是埃斯特班的筹谋,他们终究还是要确定一些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决断已下。
眨眼之间,苏卯和纪仲游已然身处集市之中。周围熙熙攘攘,各类生物摩肩接踵,好不热闹。怪异的是,各类摊主不知为何都选择遮挡面容,而那些客人们反而姿态各异,掩面的、半遮的、大剌剌露着五官的都有。
更为奇怪的是,摊主们买卖的物品仿佛都蒙着一层雾气,苏卯只能看得清面前那斗笠人的。
纪仲游低头一看,脚下的土地由沙滩变为荒漠,土质从细腻的沙变为夹着石头的沙砾。抬头望去,不远处便是唯一的建筑物——是座由沙砌成的古城。
那城堡约三层,看上去更像是个神庙,呈四方梯形如蛋糕堆叠,各面开了不少方形门,自下而上呈等差数列递减。而门内外有不少生物往来穿梭,手中还提着筐,距离过远既看不清筐内的东西,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
一对顶着螺壳的双腿忽然朝三人走来,对着那斗笠人道:“这东西瞧这新鲜,多少一个?”
苏卯回神,转身一看,原来那卖货的斗笠男子竟身着蓑衣,在荒漠之中立于船头之上。满船红灿灿的,在烈日照耀下看上去仿佛载了一船火光。
纪仲游看着这一幕,竟感到似曾相识。可……这也太诡异了,他在哪里见过这番景象?
苏卯指着船中点点火星,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斗笠男子一改几秒前的热情,反而完全不应,倒是看这那走过来的长腿螺招呼了一声:“十钱一颗。”
那长腿螺一边嘟囔着好贵,一边拼命在原地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很快金石撞击之声响起,十枚闭合的小小蛤蜊顺着螺壳与腿肉的缝隙掉落在地,有几枚还打了个旋儿。
苏卯定睛看去,这东西他见过,那些正是沙滩上的蜃,这东西在海市竟成了交易的通用货币。
斗笠人语带笑意,点了点地上的蛤蜊,道了句一分不少,随后示意那螺自己可以选个商品。
那螺也干脆,忽然低头举了个近乎180度的深躬,快速用壳尖插破了一枚洞庭红,随后直接起身,那桔红的汁水瞬间破了开来,自上而下淋了那螺一身,也溅了荒漠满地,随着那螺走动震颤,无数汁液顺着螺身倾泻而下,又将它双腿浸透。
一番动作后,那螺仿佛解了渴,瞧上去心满意足,迈着双腿自顾自逛到下一个摊位,空气中一时都是橘子的甜香气味儿。
原来洞庭红,就是红桔。
纪仲游一愣,脑海中检索到了对应的设定,他笃定道:“《初刻拍案惊奇》?!莫非……你是文若虚?”
那斗笠人见纪仲游直接道出他姓名出处,顿时大惊,一手按住头上斗笠上船就要开溜,连地上的十钱竟是都不要了。
纪仲游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对方蓑衣,将那人拽了个踉跄,又快速制服对方,威胁道:“再乱动,我掀了你的斗笠!”
文若虚瑟瑟发抖,再也不敢挣扎。
纪仲游眯了眯眼睛,看来这海市确有古怪,应该是有卖货郎不得露出真面容的规定,怪不得都纷纷遮掩面容。
苏卯一个理科生,连这六个字都没听听过,奇怪道:“《初刻拍案惊奇》?这是什么?”
纪仲游伸手按在斗笠人帽子上以作威胁,解释道:“明朝末年话本小说集,‘文若虚’便是卷一的人物之一。”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次元壁破了。
而那十枚蜃原本安安分分呆在地上,却在纪仲游开口后原地颤抖起来,苏卯下意识反手握住刀柄,仔细观察后才发现那些蜃壳竟是在拼命震动,企图将自己埋到荒漠沙砾里。
这货币竟是活物。
数道银光闪过,苏卯将十个蜃直接挑到木船甲板上,那些蛤蜊顿时受惊,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苏卯上船翻了个文若虚拿来装蜃的玻璃瓶子,里面已经有不少“钱”了,他直接将十钱装了进去。
周围的摊主和客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连眼神都没侧一个。
纪仲游瞄了四周一圈人:“文先生,看来你在这个集市……威望颇低。”
“惭愧。”文若虚斗笠下的面容有些心虚,“我初来乍到,也只是按照人物轨迹行走,和周围的摊主都比较陌生。还在靠买卖船上的‘洞庭红’积累原始资本,等到出海寻龟,将那玳瑁卖予波斯商人,便可一本万利,从此暴富安枕无忧。”
“现在买卖野生动物制品可是犯法的。”苏卯并不赞同这样的行为,“你若想致富,世间道路千万,何必执着?”
文若虚嗫嚅着嘀嘀咕咕,却也没大声反驳。
纪仲游见他言辞模糊,忽然生出一个猜测来:“你只是在效仿文若虚,你究竟是谁?”
性命攥在纪仲游手中,斗笠人无法避而不答,左思右想还是开口解释了一下集市规则:“在这海市蜃楼之中,求财也好求名也罢,只能做卖货摊主,数额达到了才能兑换奖励;想做摊主,就必须要选择一个角色,不仅要完成他的人生轨迹,而且只能卖特定的物品、定期缴纳市场管理费,最严重的是,一旦卖货郎被掀开遮挡、完全识破身份性命,那便会死。”
苏卯皱了皱眉:“以命做赌,你想换些什么?”
斗笠人跪趴在地上,显然也不知道人、命、贵、贱四个字如何排序,思忖半晌最后化成了痛哭流涕:“我一生财运坎坷无比,家族零散独我一人,比起碌碌一生走一遭,唯愿以命相搏,换一点运气而已。”
苏卯闻言一声叹息,他饥一顿饱一顿,也知道贫穷的苦,也怪过命运不公……又来哪里的立场指责一个用命改运的人呢?
“谁开了海市?”纪仲游无心纠缠是非对错,“这海有这么多蜃,是谁养的?”
斗笠人狠狠抖了一下,拼命摇头,显然不想惹上麻烦。
两人对视一眼,这人定是知道答案了。
纪仲游声音轻柔,语带蛊惑,沙哑而空灵的嗓音响起,仿若来自方外:“是谁养的蜃?只要你说出口,我便会放开你的斗笠,你便可继续做你的卖货郎,否则……”
斗笠人哆哆嗦嗦,气息不稳,斟酌犹豫一番终究开了口:“我……我只知道有条人蛇……他的胸腔被一根长矛贯穿,走路之时金属摩擦地面,可怕得很……而且他几乎每日都在看管养殖场。”
这些蛤蜊们,竟然都是人工养殖的?甚至异化的彼得·儒勒还成了“看门狗”?!
“养殖场在哪里?”苏卯指了指远处仿佛神庙一样的建筑,似有所感,“难道和那东西有关联?”
“正是,”斗笠人保持着趴伏在地的姿势,郑重道,“只要您二人留我性命、保我名字,这钱财也好,‘洞庭红’也罢,您均可拿去。”
纪仲游冷笑一声:“我要这蜃有什么用?我要你开口说话,先讲神庙。”
斗笠人低头称是,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