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苏卯知道,三人再一次踏上了埃斯特班安排的道路,这种感觉的确算不上美妙,但更为可怕的是这条路将会驶向何方?
他看了眼毫无异常的纪仲游和陷入尴尬沉默的维雷特,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下目前的境况,却发现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维雷特虽满腹狐疑,却完全不知自己能问些什么,苏卯和纪仲游各有目的,他看不透,保住性命是目前第一要务。
气氛沉重。
刚刚陷入沉睡的弗朗西斯转瞬便被惊醒。
苏卯眯了眯眼睛,此时的瑟斯顿伯爵……看起来尚是人类。
他大口喘息,冷汗湿透了额角与衣衫,快速扑到桌前点燃煤油灯,开始奋笔疾书。
纪仲游有些奇怪:“这人刚睡着就醒了?”
苏卯很快反应过来:“弗朗西斯·瑟斯顿刚刚和那东西完成了梦中会晤!”
尴尬被打破,三人默契地没有再提,反而凑到桌前查看瑟斯顿伯爵的记载的内容——字迹要比在收藏室看到的清晰很多,可阅读难度仍旧摆在那里。
三人只能看懂寥寥数个词语,有些词汇甚至只是一个符号。
苏卯发呆般地盯着单个字符,笔画古朴简单却暗藏一股力量,看着看着,他不自觉地入了迷。
纪仲游看了下潜水手表上正显示的时间,仍旧停滞在九点三十六分三十六秒,提问道:“从船长室到现在,异化空间的时间大概过去了多久?”
维雷特简单推断:“九个多小时吧。”
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纪仲游伸手盖住了潜水手表上的数字:“我们在异化空间里停留的时间,好像变长了?”
“是的,我也发现了。”苏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从之前进入异化空间的经历可以确定,每段景象都是连续的,时间跳跃的可能性很低。而这一次的异化空间大概要从深夜一直持续到凌晨,直到瑟斯顿被仆人叫醒,至少要6到8个小时。”
纪仲游肯定道:“这说明现实世界和塞壬号上的时间,是不对称的。”
维雷特皱眉:“也就是说,现实时间以手表上九分九秒的数字倒退,而我们在塞壬号内的异化空间会停留得越来来久。”
“这只是最为基础的推定。”纪仲游点点头:“更糟糕的是,时间完全混乱,我怕当我们彻底离开塞壬号,会发现现实时间的流速……要比我们以为的快很多。”
苏卯很快领会了纪仲游想表达的内容:“每段影像都是一个钩子,让我们带着疑问进入前段影像,来寻找异化的原因。到最后,如果把控出现问题,我们甚至会超过探险允许的时间范围。”
纪仲游道:“是的,这种可能性很大,而且超时的后果是未知的。”
维雷特提议道:“三个宝藏已经找到,我们现在要返程吗?”
时间的计算的确是个问题,可……苏卯看着墙壁上悬挂着的红宝石手杖,他的疑惑完全没有解开:“钩子上吊着饵,我想看看钓竿那边到底是什么。”
苏卯顿了顿,继续道:“宝藏已经到手,其实你们可以先走。我想再看几段影像,给我留艘小艇就行。”
纪仲游摇摇头,笃定道:“我要和你一起。”
维雷特有些踟蹰,却还是选择一同留下。
时间的影像不断倒退,他们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终于,苏卯找到了他最为关心的内容——索尔金和马丁·儒勒都曾提到过的胶卷。
他们沿着逆流的时间,看着年轻的伯爵先生在十七世纪的邮轮上与贵族社交、参加舞会,最后躲闲来到了宽阔的甲板醒酒。
弗朗西斯轻轻松了松领结,西方人特有的面部结构令他眼窝微微凹陷,他轻轻吐息,口鼻间都是酒气,看起来有些颓废。
这张面容似乎表明了一个事实,他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伯爵先生,您好。”头戴贝雷帽的年轻女性手上提着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脖颈间挂着复古相机,她的脸颊红红:“我是航海纪实影像的摄制者,朱迪·让。”
朱迪·让低头掩盖自己的羞涩,继续道:“也许,您已经忘了我,但如果不是您的赞助和阿尔斯船长的邀请,我将无法实现拍摄一部航海纪实影片的梦想。为此,我想当面表达谢意。”
女孩儿将手中的礼物袋举起,递给了弗朗西斯:“一点薄礼,家父特意叮嘱要送给您。”
“礼物就不必了。朱迪小姐,我和弟弟都很欣赏您的提议,也记得您亲笔书写的感谢信,词汇运用得很漂亮。”年轻的贵族脾气很好地笑了笑。
朱迪倔强地将手中的礼物再次向前递了递。
弗朗西斯无法,只得接过,拆下了华丽的包装——是一柄红宝石手杖。
那颗美丽的红宝石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出妖冶的光芒。
纪仲游神情恍惚地看了下手里的东西,二者一模一样。
瑟斯顿伯爵抚摸着那手杖顶端赞叹道:“真是美丽的无烧红宝石,这样纯正的颜色更是世间罕见。”
朱迪·让轻轻点了下手杖侧面:“按下这里的机关,它将变成一把锋利的佩剑。”
伯爵简单试了试:“这可真是个无比用心的礼物,我本不愿收下,却实在心动。”
朱迪轻咳一下:“您实现了我的梦想,还帮助太阳日报进军纪实影像领域,这柄手杖只是家父的一点私藏,与您的黄金面具一样,来自名为Van的私人收藏家。”
Van……莫非是瓦恩凡?三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猜测。
“感谢您父亲的慷慨,Van手中的藏品的确精美名贵,还透着一股历史沉淀的韵味。”瑟斯顿伯爵表达完自己的感谢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继续道,“事实上,我邀请您登船还有一点私心。”
三人想起了马丁·儒勒播放的照片,难道弗朗西斯·瑟斯顿邀请朱迪登船,就是为了拍下真正的利维坦?
“如果能为您略尽绵薄之力,那将是我的荣幸,不知道您所说的‘私心’是……”
弗朗西斯答非所问:“或许您听说过关于我的一点小故事。”
朱迪·让不好意思地推了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的确,听说您多年前在罗德岛登船远航,却遇到了……”
朱迪抿了抿唇,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言辞有些冒犯。
“是的,准确的说是梦到。”瑟斯顿无所谓地笑笑,眼下的青黑令他更见颓废,“我梦到了神明,抑或是魔鬼,祂应该是想获得我全部的忠诚。”
朱迪似乎有些担忧他的精神状态:“也许您应该寻求教会的帮助。”
“上帝吗?我尝试过,却失败了。”瑟斯顿声音很轻,“拉斐尔大人迟迟不肯对我的呼救做出回应,甚至以沉默拒绝了主教的请求……我是上帝的弃子。”
“我已经决心踏上必定的命运。”
朱迪·让在这句话里感到了一丝难过,她的手指轻轻攥紧手中的相机。
苏卯紧紧皱起眉,和瑟斯顿在梦中相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朱迪小姐。”
女孩下意识回应道:“嗯?”
“可以帮我拍一张照片吗?就在这。”
“……当然,当然可以了!”朱迪小姐红透了脸,“这是我和炼金术士私人定制的、带有闪光灯的相机,在夜晚也可以拍出您的风采。”
瑟斯顿笑了笑:“不愧是太阳日报的大小姐,您的想法总是令人惊叹,感谢您的慷慨,这张照片我会好好珍藏。”
朱迪有些羞赧,她知道父亲同意她登上赛尔号,是希望她和瑟斯顿伯爵发展出一段美妙的恋情,让太阳日报获得更多贵族的八卦绯闻。
她本不愿如此,可风度翩翩、优雅多金的贵族的确动摇了她的坚定……顺水推舟,未必是个坏主意。
弗朗西斯顿了顿,轻声补充了一句:“或许这将是我作为人类的,最后见证。”
简单的话语消散在风里。
满怀少女心思的记者小姐忽略了最后的一句话,轻轻举起相机,按下快门。
银白色的光芒闪过,随意散开领结的贵族先生手持红宝石手杖,笑容温暖。
这幅影像被印在少女的黑白胶卷上。
朱迪·让满怀期待:“胶卷冲洗完毕后,我会亲自送到您府上!”
瑟斯顿伯爵笑着点点头,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两人闲聊一阵,从明日拍摄用的机械控制胶片曝光机,一路聊到太阳报业对普通民众的意义。直到夜幕低垂,星斗漫天,甲板上的人寥寥无几。
“谢谢你,”瑟斯顿伯爵轻声道谢,“驱散了我内心的焦虑和阴霾。”
朱迪以明媚微笑作为回应。
互道晚安后,瑟斯顿手持红宝石手杖从甲板回到船舱,只留下朱迪一个人在原地回味半晌,最后她举起相机,脸上挂着愉悦的笑,随意拍摄了许多海景。
纪仲游看着这一幕,沉默了一阵,忽然道:“你们……感觉到了吗?弗朗西斯的性格好像变了。”
苏卯点点头:“他对于梦中的会晤,本身是充满惧怕的,甚至担忧自己会变成怪物,第二天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癫狂发疯,最后开始讴歌这种异变。”
看着甲板上,仍旧沉浸在幸福里的少女,维雷特有些不忍:“谁能想到,弗朗西斯第二天就开始了异化……本来他们两情相悦,可以长厢厮守的!这可真是个令人悲伤的爱情故事。”
纪仲游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维雷特:“你确定吗?弗朗西斯甚至直接回了船舱。”
言下之意伯爵都没送送那姑娘,显然这段对话是表面工夫,利用脸和身份地位,好让她明天顺利拍下瑟斯顿兄弟异化的录像。
苏卯面无表情地补充道:“醒醒,哪个老牌贵族会喜欢以曝光、贩卖他们隐私为生的平民商人?在民众舆论的煽动下,贵族的权力地位已经被动摇了。初中历史就学了,十七世纪的启蒙运动知道吗?”
维雷特手有些抖,轻轻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上帝啊,你们都是魔鬼……”
纪仲游和苏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还有,他知道自己今晚会见到神明。”苏卯补充道,“他怎么得知的?”
纪仲游想起自己变为人鱼前夜的梦境,笃定道:“是梦。”
“他应该做过预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