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卯适时地露出一点羡慕与向往：“您可以聊一聊怎么才能顺利捕获一头抹香鲸吗？毕竟人类和鲸鱼之间的形体差距如此之大，我自幼生长在陆地，这样的景象属实罕见。”

索尔金面露得色：“只要一艘船、一把鱼叉就够了。”

“鱼叉？”苏卯有些惊讶。

“是的。”索尔金回忆起自己的峥嵘岁月，“准确地说，那是一把长约三米的矛，它陪伴了我许多年……顺带一提，在得到艇长的允许后，我也将它带到了红珊瑚号上，并放在了一个绝密的位置，以备不时之需。”

“在格陵兰海，每年的五月到十月之间，鲸类就会出现在海面，一旦发现它们的游动的迹象，掌舵的船员就会加速前进追赶。此时，我会手持长矛蹲在甲板上静静等候，只待鲸鱼露头，我便会高高跃起跳到空中，钢叉脱手狠狠刺去——”索尔金打了个响指，“一击即中！”

苏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有些疑惑：“鱼叉呢？长矛叉中了要怎么回收？而且在甲板上高高跃起，恕我直言，你必然会跌入海中。”

“我欣赏您的缜密，”索尔金解释道，“长矛尾部会坠有一根长度足够的绳子，由后勤绑在船上，确保我们可以捞到鲸类的尸体。”

“至于跌入海洋……”索尔金面露微笑，“在人鱼的庇佑下，我总是能奇迹般地幸存，并从海中归来。这就是我被称为最佳捕鲸人的原因。”

看到苏卯复杂怀疑的表情，索尔金左手探入衣襟，勾出了自己佩戴的皮质绳圈。

一块干燥暗淡的白色鳞片从他的指尖跌落，坠入苏卯眼帘：那鳞片上被打了一个小孔，使这美丽的小东西成为了一条项链。

“这就是人鱼的鳞片，也是上帝赐予我的护身符。”

“十年里，我出海近千次，手中的长矛猎杀了无数大型动物，每次我跃入大海都能顺利归来，海洋浪尖便是我的第二故乡，可以轻松分得所捕获的生物的最佳部位，但很少有人知道——”索尔金顿了顿，“在第二次捕猎的时候，我掉入了抹香鲸的胃部，险些丧命。”

苏卯抓住了问题的要点：“您的确提起过这段传奇经历，可这与人鱼有什么关系？”

“还请您耐心听完。”

索尔金忽然收敛起自得，他动作缓慢，轻轻挽起工装衣的左右袖口，随后又扯开衣襟。

被衣物包裹的肌肤被大片大片不自然的白色占据，仿佛毛发色素尽数凋亡，说起来可能些冒犯，但与白化病的症状颇像。

苏卯有些吃惊：“您这是……”

“初次捕猎的成功令我兴奋过头，第二次，我如往常练习的时候一般，站在甲板之上，高高跃起、松脱长矛，成功一击击中目标！可是……意外忽然发生了。”

“海水被鲜血晕染，我一如既往，在跃起后坠入水中，却听到近处一道空灵而悠长的声音响起，我就知道出事了，”索尔金语调平静，讲述那段特殊的经历，“我应该发现的，周边还有一头鲸鱼。”

“巨大的失重感传来，我先是看到了数十把白色的利刃——那是它的尖牙，随后掉入了一片粘稠无比的漆黑之中，我呼吸困难，蜷缩成一团，顺着它的喉管直抵胃部。”

“可怖的高温、腐烂的恶臭，我在它的数个胃之间来回徘徊，直到……”

索尔金直直地看向苏卯：“直到我进入了抹香鲸的最后一个胃，高腐蚀性的强酸企图‘融化’掉我这个‘食物’，我的皮肤被灼烧、灵魂被炙烤，直到我遇到了他——弗朗西斯·瑟斯顿伯爵。”

弗朗西斯·瑟斯顿，纪仲游所在家族的先祖，也是怪物的信徒。

苏卯怎么会忘记呢？

“这个名字的确很耳熟，”苏卯试图与索尔金拉近距离，“我在收藏室内见到过他的日记。”

“当然，那就是我找到的、属于我的东西，”索尔金笑了笑，“那本日记是我在抹香鲸第二个胃部里找到的战利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绒布袋，里面装了沓胶卷，它们都被好好地放在防水的密封袋里。”

“这些东西尚且存在于世间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一直在抹香鲸的胃里高举着它们。”索尔金的笑容变得更加夸张了，“顶级猎手都有一些预感，当然，那天就是我的幸运日。”

“鲸鱼一旦深潜，抵达到数千米之下也是常见，在那样的水压下，普通人想救我也难如登天，甚至会瞬间被撕裂成碎片，可弗朗西斯却轻而易举地一直跟随着那头鲸——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与臆测。”索尔金摊摊手，“我认为他很想要回他的东西，所以一直‘尾随’，等待合适的时机出手。”

苏卯情不自禁地想到坍缩成一滩肉球的劳林先生。

苏卯将话题扯到瑟斯顿伯爵身上：“这可真称得上是命悬一线了，请您继续满足我的好奇心，弗朗西斯伯爵是如何做到的？”

索尔金看着满目求知的苏卯，给出了令他极度意外的答案：“因为，弗朗西斯，他是一条人鱼。”

苏卯惊呆了，他双唇轻启，声音弱得几乎不可闻：“瑟斯顿……是一条人鱼？”

那身为瑟斯顿家族后代的纪仲游呢？他是什么？！

苏卯情不自禁想起他的自述：轻松下潜50m、作为信徒需要精通音律、唱歌好听……

苏卯心底诡异地涌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大家都是“怪物”，谁又说得上谁呢。

索尔金没有发现苏卯的失神：“弗朗西斯的手直接划开了鲸鱼庞大的身躯……胃部的黏膜瞬间破裂，霎时间，我获得了自由，阳光照入水中，洒在他健美的身躯上……”

索尔金补充道：“长达数米的矫健尾部、洁白泛彩的鳞片、手指间的鳍……我不会认错，他就是人鱼。”

“可你顺利将那本日记带了回来，甚至还在红珊瑚号的收藏室里展出。”

“当时的我神志模糊，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像是万花筒里的画面……请允许我为自己进行小小的辩解，”索尔金少见地流露出一丝不安，“弗朗西斯……看起来有些痛苦，洁白的尾部上血痕遍布……他向我游来，想要拿走我手上的物品，我下意识反击……”

苏卯追问：“你做了什么？”

索尔金别过头部：“我只是轻轻一碰！谁知道大片大片的鳞就开始脱落……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海，然后我就陷入了昏迷。”

“当我醒来，人已经在捕鲸船上了，可我褪色的皮肤、手中的密封袋与泛彩的鳞片时刻提醒着我，我经历的一切均为真实。那枚人鱼的鳞片也被我私藏，成了我的护身符。十年间，我一直都是村落里最为勇敢的捕鲸人，鲸鱼最佳部位的获得者、村庄美丽女人们的所有人。”

苏卯面无表情地夸赞了一番，随后敏锐地指出：“既然你拥有了如此多，为何要选择成为红珊瑚号的工作人员呢？”

索尔金的双眸染上了几分癫狂：“因为……人鱼的鳞片……效用减弱了。”

“十日前，我和村中的年轻人们出海捕猎，我……失误了，我的鱼叉擦过了那头鲸！可年轻的预备鱼叉手比伯却做到了一击致命！我知道，我知道，这些年人鱼的鳞片开始变得暗淡发脆，我的护身符效力正在减退，我需要新的鳞！”

纪仲游很明显是人形，加之弗朗西斯·瑟斯顿的伯爵身份，苏卯更倾向于瑟斯顿家族本身就是人类。

苏卯清楚地记得，收藏室的金属标签说明对那本日记的简略解释：利维坦与弗朗西斯·瑟斯顿伯爵在梦中碰面……

一个简单的推理就此完成。

尽管原因不明，但弗朗西斯得以变成人鱼，估计是因为得到了“利维坦”之流赐予的力量。

索尔金的身体机能随着年纪上涨而逐渐减弱，他却认为是人鱼鳞片的效用减退，庇佑失效。

为了重获村落里最佳捕鲸人的荣耀，索尔金以日记和胶卷为筹码，获得了登陆红珊瑚号、杀死利维坦这头“白鲸”的机会，以满足自己的私欲。

成为第二个弗朗西斯，甚至获得永生。

苏卯碧青色的眼眸直视着索尔金：“你发现了利维坦与弗朗西斯在梦中会面，却只想要人鱼的鳞片吗？”

索尔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您说的对，先生。”

“当然，不是。”

Rule No.2：不要吝啬您的夸赞，请取消话语中的否定表述。

听到索尔金果断的否定答案，苏卯一惊，忍不住抬头向上看。

顶棚上半阖的幽蓝眼珠霎时大睁，冰冷的视线紧紧盯住下方的两人。

索尔金自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枚洁白泛彩的坚硬鳞片，露出了欣喜得意的笑容：“上帝让我在红珊瑚号遇到了年轻的瑟斯顿先生，在你们出海探险的时候，我在他的舱室里，获得了得到了全新的、年轻的，更有效力的人鱼庇佑。”

他抬头看向前舱顶部，幽蓝的眼珠逐渐扩大，眼神中满是坚定与疯狂：“我是上帝的宠儿！时间、规则，都无法束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