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张开六翼，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
威廉姆跪在地上，双手垂落，以被迫的沉默否认这项指控。
一根触须高举、空空荡荡的袖子也是同样，苏卯也举起右手。
神明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会弃权。”
苏卯望着地面上心如死灰的学者，给出了回应：“无知是罪，狂妄更是。”
触须卷着法槌“咚”地砸到那本《存在与虚无》上。
一切尘埃落定。
圆桌片刻之间便消失不见，书本悬浮在半空中，四个座椅载着他们的主人各自分散到这片空间的东西南北，露出中央刚被判定为罪人的学者。
威廉姆嘴上的禁言咒被解除，他失神地抬头望向天空，企图寻找一丝希望。
威廉姆头顶的三角忽然亮起，直直照亮了书本与威廉姆，四周无数触手仿佛醒了一般开始缓慢蠕动，熟悉的水声与歌声再度响起。
光芒散射下，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布满尘埃，伴随着歌声缓缓流淌。
数秒钟后，在光尘内若隐若现的触手动作由僵硬逐渐变得流畅，无数肢体滑动挪开，露出完整而巨大的三角，中间一线由纯白逐渐变为妖冶的红。
歌声戛然而止。
三角忽然顺着那一线裂开，内部露出一只圆鼓鼓血红的眼珠，瞳孔却是金色的。
那颗眼球还带着一丝未睡醒的迷蒙，阖上又再度睁开，重复数次后彻底清醒。
眼球在三角内部随意转了转，随后直直盯住跪在地上的威廉姆·里德。
苏卯竟然在一颗眼球中，窥见了利剑的锋芒、神性与……宇宙的法则？这种诡异感摄住了苏卯的心脏。
那本漂浮在半空中的《存在与虚无》，书页缓缓翻动，但仅有两页。
在看到苏卯的画作“彭罗斯阶梯”后，这颗眼珠的瞳孔忽然紧缩，兴奋起来。
此时，苏卯右手的尾戒仿佛接收到什么感应，骤然亮了一下。
那颗血色眼球也微微亮起，橄榄形的瞳孔收缩竖起得更厉害了，苏卯莫名又从兴奋惊疑中察觉到了一丝愤怒的味道。
威廉姆跪在地上，双手不停搓动，一边崩溃一边祈祷，随后他的语言干脆变为了谩骂。
“你不是什么神明，而是个卑劣的、卑贱的渣滓，这是个骗局！骗局！”
“骗子！”
砰地一声，书页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再度合上。
威廉姆被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本书籍的封面与作者名在逐渐消除。
《存在与虚无》变回了一本纯白之书。
暗红色的光芒笼罩住威廉姆，对方的恐惧与崩溃几乎化作实质，痛苦的哀嚎在空气中流淌。
无数触须发出窸窸窣窣声，不知在做些什么。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颗血红眼珠的颜色愈发明亮，威廉姆的哀嚎声转变为脱力的□□，许久后归于寂静。
三角内部的缝隙微微眯起，仿佛一只半阖的眼睛，苏卯确定，这是吃饱了的餍足。
神明碧青色的六翼忽然收拢，血色的光芒在羽翼内部亮起，又变为蓝色的光晕，翅膀们在光芒暗淡后缓缓张开，露出了内部的神明。
苏卯看到了一对幽蓝色的眼睛——是威廉姆的。
但也只有这一对眼睛而已。
神明的脸庞依旧无法看清，模糊在光里。
只有那一对幽蓝。
神明双眼弯成月牙：“很高兴，我们都履行了对彼此的承诺。但对我而言，学者先生的一切，最美丽的就是这对眼睛了。”
语毕不过片刻，苏卯右手尾戒开始发烫，他低头看去，那枚不规则的红宝石戒指散发出血色光晕，中央出现了一道裂痕。
一颗拥有着金色瞳孔的血色眼球在其中不停转动，似乎在适应自己的“新家”。
苏卯能直接感受到“它”的兴奋与快乐。
“主人。主人！”
……
“是我，贾斯汀，请您低头！”
苏卯垂头，看到了自己右手小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那颗眼球在里面快乐地转了一圈。
“主人，是我呀！”
“……”
苏卯感到了荒诞。
看着这堪称诡异的一幕，他忍不住扭头看向周边。
触须先生与空心人面部表情地端坐，安心做个摆设，神明则在重复睁开-闭眼的动作。
“你的眼神令它伤心了，哥哥，贾斯汀可是个乖孩子，”神明停止了自己不断睁闭眼睛的无聊小游戏，“它没有辜负贾斯汀这个名字，它的确公平、守信、很守规则，并没有辱没自己‘审判之眼’的名号。”
“审判之眼？”
神明没有回答苏卯的问题。
“……你拿走了威廉姆的眼球？”
“当然，我和贾斯汀达成了交易，为它寻找一位替岗人员，让它可以回到它最爱的人身边。”
贾斯汀的眼珠也不敢直视苏卯，瞥向一侧，眼神和声音都有些心虚：“我只是和祂，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易。”
再次变为纯白的规则之书飘到了神明的手中：“贾斯汀以这本规则之书为代价，向我索求了一个愿望。”
回想神明和威廉姆进行的游戏，苏卯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贾斯汀的眼睛在不规则的宝石之中来回乱转，语气中隐含委屈：“主人，我只是想陪伴您而已。”
纯白空间顶端的巨大三角形再次亮起，中间的裂缝颜色却并非刚刚见到的血色光晕，清透的蓝色光芒显现，中间的一线变为深蓝，再骤然裂开。
幽蓝的眼珠在其中转动，瞳孔变为了纯正的黑色，可那双眼睛饱含不甘、绝望与愤恨，眨眼间又变得冷漠，与贾斯汀带来的感受大相径庭。
“不算很合适的替代品，情绪太浓烈了。”碧青色的六翼扇动，神明闭上一只单眼，悬浮在眼球下方向上仔细端详，“但我承诺过贾斯汀，当它的主人回归时，我会完全拥有规则之书，并放它离开。”
苏卯轻轻抚摸了一下右手尾戒的红宝石，贾斯汀被他摸得眯起了眼睛，显然很开心。
苏卯发问：“你已经是神了，还要规则之书做什么？”
“人类的流水线生产给了我新的启发，但这也让我对自己的游戏生成效率感到自愧不如。”神明陷入思考。
“人类自己的把戏已经足够精彩，无需我干预什么。我决定由规则之书和「策划者」一同生成游戏规则和获胜条件，再将一切交给‘审判之眼’进行评判，信徒可以作为「游戏管理者」来保证规则正常运行，解决问题。”
这什么……神工智能？只有游戏bug了才能有机会找到“信徒客服”报错吗？！
“信徒客服”还是一坨触须和……一片空白。
神明看着沉默的苏卯兀自斟酌一会儿，补充道：“在人类世界，这好像应该叫缩短社会必要劳动时间。”
作为底层打工人，AI代替人工并不少见，想到自己日益减少的工资和吃不饱饭的日常，苏卯出乎寻常地冷漠，他面无表情道：“抱歉，我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和不算完整的三年高中，而且选择的方向是理科。”
神明并不介意，反而捉到苏卯逻辑上的痛点：“……你刚刚还说无知是罪。”
苏卯敏锐地察觉出所谓的弟弟正在为祂自己的新游戏进行布局，快速封死这个话题：“还有经典成语大智若愚，自相矛盾也是人类的通病。”
“好吧，哥哥，你开心就好。”
那颗巨大的蓝色眼球在三角框内疯狂转动，似乎想要挣脱束缚，却又不得不呆在原处，眼神中数种情绪来回切换，最后呈现出一种癫狂来。
神明单眼望着那个蓝色的球有些郁闷，“贾斯汀，宝贝，还是你好。”
戒指上的眼球向外鼓了鼓，似乎在骄傲地挺起胸膛。
苏卯忍不住抚摸了一下红宝石边缘，拍了拍它的头。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哥哥再见，我要去给不听话的宠物一点教训。”
金色的光芒迅速充斥这方纯白空间，苏卯下意识眯起眼睛，右手抬起护住左胸衬衫口袋里的小章鱼，左手则遮住了贾斯汀，贾斯汀顺势阖上眼。
……又是水声？
苏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看到了满眼星河璀璨。
这是哪？
他不是应该在衣帽间里吗？
他起身查看状况，海藻般的长卷发垂落肩膀，碧青色的眼睛大睁。苏卯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木船上，一个摇橹人正在缓缓摆动桨板。
无数星子倒映在水中，苏卯正在乘船穿越星河。
他被如此壮观的美景慑住心魂，伸出手去——
“别碰，”苍老的女性声音响起，制止了苏卯的行动，“不要破坏万物运行的轨迹。”
“你是……我怎么会在这里？”苏卯回神，首先查看了小章鱼的状态，看到对方还活着，松了口气。
“你可以叫我洛芙，我是这里的摇橹者、摆渡人，”女人缓缓脱下兜帽，露出来一张苍老却难掩清丽的脸庞，“你坠落在星河里，我把你捞上来的。”
“……谢谢。”
就知道那个弟弟不靠谱！
苏卯忍不住看向右手，红宝石戒指正在尾指上熠熠生辉，中间的裂缝仍在，却没有完全睁开，眼球微微鼓动，似乎在呼吸，整个球仿佛累极沉睡一般。
这一切都在提醒苏卯，刚刚经历的，那并不是一个梦。
“小伙子，”妇人开口，拉回陷入沉思的苏卯的注意力，“你要去哪？我送你。”
“我？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话音未落，苏卯的肠胃忽然发出难堪的声响——
他又饿了。
洛芙望着他一脸茫然且饿极了的可怜样子，卷发乱糟糟搭在他瘦削苍白的脸上、肩膀上，难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你愿意来给我打工吗？包吃包住。”
包住！还包吃！！！
包吃！！！
碧青色的眼珠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