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自己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双手揪住他的衣襟,涕泗横流,抽噎着埋怨:“为何……不回应我?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他的手慢慢揉着她的后背,替她纾解着哀伤,声音哑得出奇,一字一句,“姑子的眼泪,让我很难过。”
曾有人说,一个女子的泪是天下最锋利的武器,他自小便厌恶泪水,只觉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只会释放自己的软弱可欺。
从初次见到殷陈的泪时,他才明白此话不假。
爱人的泪,当真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
身边浓雾仍在聚集流动,殷陈怕再出变故,赶忙拭去泪水。
看清眼前的霍去病身上的伤口比方才更多,且不断渗出鲜血,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一丝好的地方。
她料想他挣脱束缚寻到此处已经耗尽了力气,搀扶着他的手臂,二人一同站起,“郎君信我吗?”
霍去病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坚定点头。
殷陈撕下裙裾一条布条系在二人腕上,“就算前方是深渊,你也会随我跳下去,是吗?”
“嗯。”霍去病又坚定点头。
殷陈望着他,他现在的模样狼狈不堪,满身污浊,她看到过他的无助,他的软弱,他偶尔展露出来的狠戾,可他仍是她心中如月般皎洁无暇的郎君。
她眸中蔓延出一片诚挚,就算是在雾中,那双眼眶哭得红肿的瞳仁依旧亮得出奇,“郎君要牵紧我,不能松开我的手,我来带你回家。”
霍去病主动握住她的手,二人被布条牵连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殷陈抬手,感受着雾气在指间穿过。
她引着他往风来的地方去。
就如他从前引着她一般。
紧紧相贴的手心渐渐生了热量。
强自撑着残躯,每移动一步,就如要将已经扎入地里的血肉生生分割开。
极致的痛过后,感官变得十分清晰,清晰到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揉碎了重新组合一般。
不知何时起,周围浓雾变成了烈火,她每走一步,便踏入那曾经让她以死亡终结的梦境。
霍去病牵着她的手,陪着她一步步行走在梦魇中。
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那是专属于霍去病的温度。
她没有再留恋,再度抬步,那些梦境一一在她眼前散去,在烈火中烧得逐渐灰败,湮灭如烟尘。
她一步步走过那些叫她痛苦不堪的回忆,叫她贪恋的回忆,她掠过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憎恶的脸,那些让她不舍的贪恋的人,叫她一遍遍向死而生的温暖,她终于试图放下那些不得不抽离的过去。
那无数只挽留的手,想让她留在梦魇之地的手伸过来拦住她,那些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声音化成一堵堵难以逾越的高墙。
“闯闯,别走!”
“闯闯,你真的不再看看我们了吗?”
“闯闯,为何要抛下我们?”
“阿姊,下次再给我带些饴糖好吗?”
她的心一阵阵抽痛,泪水滚落而下。
霍去病捏紧她的手,试图唤回她的理智,“闯闯……”
殷陈听到他的呼唤,咬牙闭眼,狠心忽略了那些挽留的声音。
她一步步往前,脚下越发坚定,越发轻快。
在这过程中,霍去病先是领着她行走,后来便是二人步调一致,并肩而行。
一步步往前,直至走到迷雾尽头,二人站在那道代表梦境边际的深渊面前,那是如同倒置的星河一般绚烂的深渊。
“郎君,我们走出来了。”
霍去病以指腹轻慢地拭去她眼角的水渍,动作如同怕碰碎了心爱的宝物。
他看到了她与过去的告别仪式,他知道那会是多痛苦的经历。
但他的小姑子,从来都是这般勇敢无畏的人。
一阵狂风将囚困住他的那团浓雾吹散,这片梦境露出了原本的面貌,竟是一片花草繁盛的草原。
隐藏于花草间的点点萤火飞了出来,在二人周身飞舞。
殷陈一直紧绷着的精神此刻才敢松懈下来。
“身在雾中,心在雾外,方能走出迷雾。郎君可还记得?”
霍去病自然记得,他颔首,问道:“那姑子的心还困于大雾之中吗?”
殷陈沉默一瞬,忽而展颜一笑,郑重摇头,“我想,我的心早已脱困了。”
霍去病笑了,他的笑总有春水化冻般的暖意,扣住殷陈的手上有了微微的汗意,“我有个极其唐突的问题,但我的心不断催促着我向姑子发问。”
殷陈似是料到他接下来的话带着怎样的意味,她面向他站直了身子,紧了紧他的手,示意他问下去。
霍去病点漆般的眸子中满是真挚,一字一句的声音如磬钟般敲震在心头,他虔诚得如同在起誓,“我此前从未对姑子表明过心意,也知如今身处幻梦。但你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心跳为你加快,那种悸动让我无比欢畅。”
他的话敲得她心底涌起一阵阵暖流,整个人如同飘在云上,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姑子,能否好好爱自己,再来爱我?”
殷陈登时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只觉他这句话如同一股热流窜游过周身,在颅顶汇聚,叫她不知所措,手心发烫。
殷陈曾设想过他或许借助诗经中赠之以芍药来表明心意,或许会是古板的愿请汝为吾执帚,她从未料到他会这般直白地表达心意。
她望着他,望进那双带着满是真挚的点漆眸中,喉头发干,久久说不出话。
她多想回应他,可她如今却衰败腐朽,时日无多了。
她缓缓往前踏出一步,抬手抚上他的脸颊,眼中含笑,隐有泪光,“我曾错误地将心交出去,时至今日还没能完全整理好自己的心,无法完全地将心托付于另一个人。但我答应郎君,会学会爱自己,再来爱郎君。”
冰凉的指腹抚过面颊,霍去病知晓自己唐突的剖白或许会得不到她的回应,现在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在她手心乖顺地蹭蹭,“我困在梦境中时曾去过许多地方,我终于知晓初见时,你为何轻薄我。”
殷陈听到他唤自己闯闯时便隐约有了猜测,果真如此,“当时的我执拗又毫无安全感,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罢。”
霍去病只是望着她,以笑眼作为回应。
他想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目光落在她银白的发上,“从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就想问了,发丝怎会变成全白了?”
“旧疾所致,很不好看罢?”
霍去病摇头,“很好看,是我见过最美的小姑子。”
他从未说过这般直白的话,殷陈轻声嘟哝,“从前怎不知郎君这般会哄人开心。”
霍去病一字一句道:“是真心话。”
殷陈在他瞳孔里看到自己倒影,“那郎君现在的记忆中,有没有遇着一个神女。”
霍去病凝视着眼前少女,若世真有神明,她便是他的神明,“我从不信鬼神之事。”
“是吗?”
他眉头微蹙,脑中忽然窜出一大串记忆,那是他此前的梦境。
殷陈满意挑眉,习惯性抬手想捏捏他的颊肉。但眼前少年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丰神俊逸,早不是先前那个任她揉捏的小团子。
她悻悻放下手,“我可从你的梦境中一个个寻到此处的,你幼时确实生得粉雕玉琢的。”
霍去病后退一步,可他的手还跟殷陈的手绑在一起,殷陈也随着他进了一步,周围原本隐藏在花草间的萤火随着这个动作飞舞萦绕在二人之间。
“姑子总这般对旁人么?对李延年也是。”
殷陈自小对美人便没甚么抵抗力,不过李延年现在长大了,她可不敢随意捏他了。
可眼前霍去病一脸忿忿不平的神色让她兴致大起,弯眼靠近他,“郎君突然生气作甚?”
“没生气。”点点萤火映在少女眸中,她的目光让他有些局限不安。
“没生气么?”她又转到他正脸前,见他眉头微沉,嘴角下压,分明是一副怨怼模样。
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她抬手捏捏他的脸,“以后,我只对你这般好不好?”
霍去病眼中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喜色,很快又被他掩盖住,但嘴角扬起的弧度却压不住,问道:“真的吗?”
“自然,我何时骗过你?”
霍去病掰着手指开始认真掰扯数起过往来,“入我的梦境,骗年幼的我自己是神女。”
“我现在这模样可不正像神女。况且,我也不能与那时的你说实话,对梦中之人说梦境,会引发不必要的灾祸。”殷陈理直气壮回道。
霍去病颇好心情地挑眉,继续道:“还有,两次用障眼法骗我。近来的就更是多了。”
殷陈懒得听他细数自己做过的事,挠挠他的手心,耍赖道:“哎呀,我们现在没时间扯旧账了,快些脱梦罢。”
霍去病反手紧握住她的手,“闯闯,我可以这般唤你吗?”
这无人之境中,身边的萤火点点,他甚少有这般柔情的时刻,那双秾俊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她无法抑制地想让自己彻底沉沦一回,在这梦境中放纵一回,“我可以对你做一件十分大逆不道的事吗?”
霍去病扬眉浅笑,“或许你可以直接做。”
殷陈解开缚住二人手腕的布条,移步凑近他,踮起脚,双手勾住他的脖颈,迫使他微微低头。
殷陈仰起头,与他的距离近到鼻息交缠,她亲昵地以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在他唇上印上一个轻轻浅浅的吻。
殷陈的唇只轻轻触碰到他的唇,她想,他的唇原是这般触感,若花瓣般的柔软。
她的吻生涩得毫无章法,唇瓣相碾间,霍去病呼吸有一瞬地凝滞。
殷陈满意地往后撤,脑后却忽然被一只手扶住,一股不容她退缩的力道带着柔软的唇又贴了上来。
他的唇让她想起大幕月下的一泓清泉,原本是清凉的,可缓缓化作炙热,将她的呼吸顷刻掠夺过去。
这是个漫长到她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吻,叫她从僵直到绵软,直至化成一滩为他沸腾不止的水。
固定住后脑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有些许不容反抗的强硬,但只要她抗拒,他便会立刻松开手,不会再进一步。
他的分寸感一向拿捏得极好。
灼热的呼吸喷薄在彼此鼻息之间,殷陈感觉自己那颗心毫无规律地几乎跳出胸腔。
她偷偷睁眼看他,看他闭合成为一条线的眼睫翕动,那是叫她安心的,鲜活的他。
她再度确认,他就在她眼前,这种甜蜜让她的心逐渐放松下来。
她终于闭上眼沉溺于这个吻中,身子不由自主地颤动,发烫。
她想,她若是化作了一泓清泉,他应当是盛放住她的那口井。
唇齿缠绵,鼻息逐渐凌乱,这是贴得极近的两颗心,交缠,碰撞,跳动,燃烧。
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微微张唇呼吸。
趁此间隙,霍去病开始攻城掠地,衔住她粉嫩的唇瓣,追逐她退缩的舌尖,一点点研磨她的耐心。
她退,他进。
这是一场不知疲倦的追击战,他极擅长的攻坚战。
最终是她败下阵来,勾住他脖子的手松落下来。
如雨滴落在嫩芽上,微微地,向后弯折了身子。
那只放在后脑的手松了些,安抚了她不安的心,同时一手顺势而下,擒住她的腰,稳住她几欲支撑不住的身子。
殷陈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条小舟摇荡在这梦境之海中,她产生了不真实的眩晕感,似是飘在云端,又将要沉入水底。
呼吸完全被对方掌控掠夺,面色泛起拒霜花般丰姿艳丽的粉,眼睫轻颤,终于在窒息的前一瞬,张口咬住对方的唇瓣,舌尖尝到了血腥味儿。
霍去病安抚似地再轻揉她的后脑勺,才依依不舍松开她,二人鼻尖相对,呼吸紊乱。
“登徒子。”她微喘粗气,嗔骂道。
此人方才还虚弱得站不住,现在竟能让她凌乱至此。
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他骗了,她抬眼怒视他一眼。
霍去病弯唇笑得一脸无辜,唇上沾染了被她咬出的血液。
她抬手,指腹覆上他的唇瓣,缓缓擦去那血液。
之后手指并没有离开,而是顺着唇慢慢向下滑到下巴,滑到喉结,在锁骨停留了片刻,惹他不可控制地加重呼吸。
再顺着交叉的衣襟一点点下移,往他胸口一点。
霍去病眸中那点清晰的欲几乎要被她勾起,呼吸不可控地加重。
殷陈满意地弯眼,那点存着坏心思展露无遗,她凑近他耳际,道:“郎君,我们该走了。”
周围星星点点的荧光中,她的手掌感受他强烈的心跳,将他推入身后深渊中。
失重感随着六声铜铃响回荡在耳中。
一股奇异的感觉游遍周身,殷陈骤然睁眼,正是淮南的屋子。
屋中的香燃尽,一缕久违的阳光照进屋中。
殷陈起身走到床榻边上,凝望着他的睡颜。
下一瞬,霍去病睁开了眼。
他身子泛起酸疼,一头莹白发丝的少女正俯身看着他,眼眸微弯,“郎君躺了许多天了,得慢慢恢复过来才成。”
他看向她,眸中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眷恋。
殷陈靠他更近,长眉微挑,“郎君不识我了?”
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气,手指微动,“闯闯。”
殷陈笑着握住他的手,“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