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一片宁静,二人脚踩在落叶上,淹没了声响,风过树梢响起了簌簌声。西斜的阳光透出树影缝隙刺下来,刺眼的金色光斑映在霍去病身上,他的话让殷陈生了些惊惧。
殷陈停下步子,认真凝睇着他,语气严肃,“若你只为引我出现而杀人的话,我会生气的。”
霍去病忽而一笑,胜上林春景,“当然是骗阿姊的,谁让你都有半年没有出现了。”
听他如此说,殷陈这才松了口气,惩罚似的抬手捏捏他的脸颊。
霍去病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个样子,默默站在原地任她揉捏。
待她松开手,霍去病又与她说起近来的事,舅父卫青从建章监升任太中大夫。
卫青刚升任太中大夫,殷陈推断着此时应当是元光三年。
十岁的霍去病举起手中良弓,眸中早褪去了幼时的怯懦,尽是自信和倨傲的光华,他逐渐形成了那个与少年霍去病越来越接近的性子,“这弓便是舅父送我的。”
殷陈看着那良弓,七年后的居涂营,他于飞驰的骏马上射出的一箭,能叫她心惊胆战。
他还真是个天生的猎手。
说着便到了拴马处,霍去病指着那边正在甩尾啃草的小马,“这是今上昨日赐我的小马,我还未给它取名,阿姊替我取一个罢。”
原来栖霞这个时候便在他身边了。
殷陈转而看西面天际,天边霞光四溢,绚烂多彩,正是应景,道:“不如便唤作栖霞罢。”
“栖霞。”霍去病嗫嚅着这个名字,“好名字。”
霍去病解开缰绳,将自己猎到的猎物栓到马背上,牵着栖霞带着殷陈往扎营处走去。
这次,殷陈还见着了今上。
未至而立,风华正茂,在马上弯弓射熊的今上。
身边的侍从将他扶下马,霍去病背着弓走过去,刘彻见了他笑着询问此次狩猎的收获,目光在瞥见不远处的殷陈时微微一怔。
霍去病行了礼,一一回了刘彻的话,才为他介绍,道:“陛下,这便是臣与陛下提起那位神女。”
刘彻饶有兴致看向殷陈。
殷陈朝他一礼。
刘彻看着殷陈,心中略有猜疑,面上却毫无表现,一挥袖道:“快请神女入座。”
此时值下昼,在上林猎场中射猎的众臣也都陆续带着猎物回来了。
宴设在上林宽敞的林中空地,摆放了百来张案席,宴上是跟随来上林狩猎的群臣,他们的目光都投向坐在左上首的白发少女身上。
心中猜度着此人的身份。
霍去病侍立在今上身边,看到殷陈面色有些不自在,朝她挑了挑眉。
殷陈似有所感,抬眼与他相视一眼。
因随侍今上,霍去病此时神情也有了几分今上的深沉和难以猜度。
如此想来,他生命中担当父亲一职则的好似除了舅父,便是今上了。
他性子中温和端方的一面来自舅父,而桀骜谨慎则来自今上。
上首的刘彻也将目光停在这个满头银发精灵般的少女脸上,殷陈收敛起心思,笑着对他举杯。
刘彻反应过来,霍去病为他递上一杯酒。
刘彻接过酒饮了一口,眸底是明晃晃的探究意味。
果然在梦中还得承受他审视一般的目光,可殷陈向来是不惧的,何况是在梦中,她索性微昂着下巴回视他。
刘彻没料到她会这般,笑饮下杯中酒,问道:“听去病说,神女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倒是有一问想请教神女。”
“陛下但说无妨。”殷陈无法预知这场梦何时结束,若惹恼刘彻会否会影响和耽误之后的梦境,索性刘彻周旋着。
刘彻笑问道:“不知今后大汉的国运会如何?”
殷陈眯了眯眼,指尖叩击在琉璃杯杯壁,一脸意味深长,“大汉必然在十年内繁荣昌盛,并且会出现对战匈奴的将星。”
这是元光三年间,七年后因为赫赫战功而被封大将军的卫青还任太中大夫,尚未在对战匈奴上显露出能力。
刘彻此时方经历了马邑之围的失利,听她一言欣喜异常,急切问道:“神女所说的将星是何人?”
殷陈摩挲转动着手中的琉璃杯,一缕夕阳斜斜照到她手中的琉璃杯上,琉璃杯转动,反射出一些斑斓的光映在她的发上,她慢悠悠转眸看向边上众臣,“此人正在席中。”
此言一出,众臣将目光转向席中的武将,武将中的佼佼者,又当属陇西李氏的李广李蔡两兄弟。
他们是自孝文帝便屡立战功的武将,又颇得今上的信任,此时面上露出自傲神色。大汉能对付匈奴的将星,除了陇西李氏之人,还有谁呢?
李广并不在意,举杯豪饮半杯,李蔡则抬眼偷偷打量那所谓的神女一眼。
席上众武将虽有些怀疑这神女身份,但当她的目光停在身上时,竟有一丝期许和紧张。
殷陈的目光悠悠掠过众人,最终在卫青的方向停下。
此时的卫青端坐席上,见那少女将目光投向自己,朝她微微颔首。
“卫太中大夫。”殷陈也朝他一笑,脆生生的声音如同一滴水滴入了沸油中,激起一阵哗然。
她余光瞥见李广和李蔡两兄弟的面色霎时变得难看,席上众人的目光这才移向一直默默坐在席间的卫青。
卫青显然也没想到这个少女会提到自己,隔着几丈的距离,少女的目光似乎有着穿透一切的坚定,明亮又澄澈。
霍去病也惊喜看向殷陈,刘彻放下手中杯子,还欲再继续追问。
天际忽然有悠远的钟声传来,此次响了四声。
殷陈眼前的一切如墨点晕入水中,点点瓦解,她看向霍去病,道:“我的时间到了。”
于是上林苑的筵席上,那个突如其来的白发神女又在众目睽睽下凭空消失了。
她手中琉璃杯跌落到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当殷陈再次睁眼时,终于看到了她所认识的霍去病。
周围是一片死寂,他被困于浓雾中,身上被斑驳的鲜血染红。
他站在那里,面容毫无血色,如同一株生在深秋旷野中披了一身风霜的孤树。
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眸在看到殷陈的那一瞬间,似有一簇火光倏地亮起,似是有些不可思议,又定定望着她。
只这一眼,殷陈便知那是她所熟悉的他,因他看到她时,眸中闪过的狂喜,眷恋,不可置信,是那般清晰。
这般眼神,她只在他眼中见过。
霍去病看到殷陈,他以为又是幻象,而殷陈银白的发似是刺伤了他的眼,他闭上眼,想等这幻象散去。
殷陈见他闭了眼,心下一急,急切朝他奔去,脚边突兀的荆棘勾住她的裙裾,她脚下剧烈一痛,低眼一看,这地上竟铺满了荆棘藤蔓,她赤脚踩到了满是尖刺的藤蔓上。
她慌了神,不顾钻心疼痛继续朝他跑去,唤道:“郎君。”
声音清脆,飘然入耳。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霍去病再次睁眼,跌跌撞撞,一步步踩过荆棘丛向他而来的少女撞进他的视野。
他这时才确认了,眼前之人并未他所念至深而催生的幻象。
他试图移动僵直的身躯,可无法挪动一步,只能用目光追随着殷陈。
殷陈脚下踉跄一步,不管不顾地越走越快,雾气随着她的动作如水般流动。
每走一步便如踩在刀尖,血色一路铺陈她去到他身边的血路。
荆棘随着她的步伐逐渐朝他蔓延过来,汇聚交织,如同蚕茧一般慢慢将二人包裹住。
萦绕在周边的雾气似是生了刺一般,扎在身上居然有痛感。
殷陈终于奔到他面前,她站在他面前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她想抱抱他,却不敢贸然碰他,他身上太多血了,连伤在何处都看不清。
若是触碰到他的伤,定会让他难受。
霍去病的目光一直定在她身上,他近乎贪婪地看她,看那张叫他执念之深的面容,他想用力将她拥进怀中,似是怕她又如之前一般消失,语调破碎颤抖仿佛被寒风浸透,不住呼唤,“闯闯……”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哑得不成样子,传到她耳中,却如同一阵余波荡漾开来,殷陈愕然抬眼,“郎君唤我甚?”
“闯闯……”他又唤她一声。
他的眼神带着哀伤,神情这般无助,让他失了往日的端方和矜贵。
殷陈心头漫过一场春水,她被他的脆弱而打动,就算他此刻满身血污,她也无比想拥抱他。
于是她上前两步,张开手,小心翼翼环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心脏处,听他的心跳越跳越快。
霍去病微微低头,下巴触碰到殷陈的发顶,他感受到她的身体带着炙热的温度,柔软发丝的触感让他的下颏生出痒意。
周围的雾气越发浓郁,那些荆棘快速生长蔓延,殷陈余光中瞥到周围逐渐朝二人逼近的荆棘和浓雾,她猝然惊醒,现在可不是能让她清理自己心情的时候。
她松开了手,抬头看向霍去病,感觉到霍去病的身躯僵硬冰冷,“郎君动不了?”
他垂眸看着她,舍不得移开眼,“我在这呆了许久……我找不到出去的路,这些荆棘和雾气就像无数只手,将我困在原地。”
他说话说得很慢,似是被切割过的字音一字字往外蹦。
这是冷到极致的表现。
殷陈拉过他的双手与自己交握,掌心相贴,掌纹相对,十指紧扣住,霍去病的手向来是温热的,此刻竟比她的还要冷。
殷陈将他的手包在自己手中,低头往手心呵气,手心摩擦着他的手背,试图为他汲取一些热量。
周围荆棘逐渐压近,浓雾也叫她身上也泛起阵阵冷意,她想起先生的话,须得尽快将他带出这雾障。
更糟的是,那些藤蔓如同活物一般,此刻已经攀附上霍去病的小腿。
她眸光一滞,抽出匕首去割去逐渐从腿上攀上试图绞杀他的藤蔓,急声道:“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处。”
与此同时,五声铜铃声自天边悠远地震开。
她只剩最后一个时辰。
荆棘藤蔓如同潮湿般逐渐围了过来,越长越多,遮天蔽日,快要将二人完全包裹住。
殷陈手抖得拿不住匕首,咣当一声,匕首落了地。
她再度拾起匕首去割那些疯狂生长的藤蔓。
霍去病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单薄身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她的累赘,这让他无比痛恨自己此刻的无力。
他凝视着她一遍遍割断荆棘藤蔓,双手被扎得鲜血淋漓。
周身的冷意让他益发感官迟钝,连殷陈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殷陈徒劳的努力丝毫没有作用,她眼见着藤蔓已经攀上霍去病的腰际,越收越紧,势要将霍去病当成养料绞杀。
她心中忽而泛起一片茫然,仿佛自己回到了两年前的六月,那个大火烧红了天际的夜晚,她眼看着家人葬身火海,她无能为力,拼命反抗,最终没能救下一个亲人。
最后连痛感逐渐变得麻木,她抬头看霍去病,见他面色泛白,眼神已经逐渐迷离。
她惊慌失措,哽咽着站起,徒手不停撕扯那些缠在他腰际的藤蔓,眸中溢满哀恸,眼中酸涩化作泪水冲刷着理智,她哀求着:“郎君不要闭眼,求求你……你看着我,我是闯闯,我来带你回家,求你不要抛下我……”
听到少女的凄恻恸哭,霍去病心神一震,再次睁开眼。
泪水爬满殷陈那张倔强的脸,她抬袖拭泪,面上沾了手上鲜血,又被不断流出的泪冲得斑驳,他从未见她哭得这般狼狈。
他想永远看她欢笑,他不要她的泪水,他抬手想为她拭去那哀伤的泪。
殷陈看他的眼神变得清明,连忙捉住他用尽气力缓缓抬起来的手,滚落的热泪落在霍去病的手心痣上,绽放出一朵透明的花。
那滴烙印手心的泪水开始灼灼发烫,霍去病的心骤然被刺痛,“闯闯,请救救我……”
救救我,也救救你自己。
“好,我来救你,我来救你!”殷陈胡乱点头,脑中忽然回想先生那日的话:看到的就是真的吗?让你痛苦的根源是何物?让你不安的感觉来自何物?
她脑中那根弦忽而被拨动了一下,根源,对所有的一切都有根源,就算是在梦境,藤蔓也会有根源的。
只要她寻到根源,捣毁了根源,便能阻止这些藤蔓生长。
“郎君在此等我。”她颤颤巍巍转身,用力掰开那交织的荆棘网,步履蹒跚,踽踽独行,顺着那些藤蔓摸去。
她一步步往那雾障深处摸索而去,终于接近那源源不断冒出扭曲如蚯蚓不断蠕动的藤蔓的地方。
她心中一喜,先是用匕首挖,又嫌匕首太慢,丢掉匕首,徒手扒开层层不断生长的荆棘,挖开层层泥土,终于,她看清了那根源。
那是一块黑乎乎的,如心脏般跳动的,不断往外渗出藤蔓枝丫的根块。
她拾起匕首,高高举起,对着那跳动的心脏的根块,一下下猛力扎下去。
可那心脏仍旧如初,散发着阴森诡谲的勃勃生机。
似乎察觉到了危机,那藤蔓仿佛长了眼睛般转而向她发起进攻,慢慢沿着她的身体往上,缠上她的手腕,渐渐缚紧。
藤蔓带着的尖刺扎入皮肤,剧痛裹挟着绝望漫过心头。
为何?
为何?
她心有不甘挣扎着,越挣扎藤蔓缚得越紧。
撕扯间腰际传来当啷一声敲击,原是腰间的环佩碰到了那把小木剑。
那是初次相见时,小霍去病送她的小木剑。
她眉头紧蹙,忍着尖刺刺入血肉的剧痛伸手摘下那三寸长的小木剑,反握住木剑,木剑剑尖竖直向下,狠狠刺入面前那团黑乎乎的,还在不断往周围输送藤蔓的“心脏”。
原本还在往外渗出的藤蔓此时竟一下停止了生长。
殷陈见状再双手握剑,用尽浑身力气,猛地往下一刺,直至木剑贯穿那不断跳动的心脏。
那黑色心脏响起轻微的嗤地一声,如同烧红的铁块被丢入水中的声响,不断跳动的心脏连同周围缠绕的藤蔓瞬间失了活力,变得枯败,瞬间化为齑粉。
她手上那柄木剑也逐渐被黑色吞没消失。
她不敢松懈一刻,迅速爬起身,没了藤蔓做引导,她只能凭着来时记忆往回走。
此时大雾更浓,她几乎看不到一丈内的视野。
脚下忽而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一摔。
这一摔并不疼,可无助感如同滔天洪水一般涌来,忍着的泪水却似被扎破了的水囊一般泄了出来,她哭得声嘶力竭,几近失去了理智,一遍又一遍呐喊,呼唤,期望着雾中能有他的回应,“霍郎君!郎君!你回答我!”
声音被浓雾吞噬,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血液发冷,浑身止不住战栗,“你不是要同我回家的吗?回答我……”
“求求你……”
这些年她已经会熟练藏起自己的无助,此刻却犹如回到了两年前的六月,她仍困在那场大火中,举目四望,茫茫浓雾中,她找不到来路,也迷失了归途。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虚弱的作者又被病毒击垮了!!哭晕在厕所,宝贝们一定要注意保暖啊!本章又开始下刀子雨,我发誓,下章真的甜!!不甜提刀来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