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爆炸声震感过于猛烈,似乎带着画卷之外的荒芜也颤了颤。
毛团被摔在地上,细细碎碎的陨石砸在它身上。
待它扒开陨石,画卷的画面已经变化。
上面是漫无边际的黑,和中间飘浮的暗灰——那是被灰雾作茧裹着的一团。
…果然。
毛团心想,除了消亡本身,没有什么能阻止系统的销毁。
所以本该死在那里的数据体才能继续活着,还走过这么多世界。
只是,祂会有感情吗?
明明之前在世界之外无视着数据体的挣扎与痛苦,无视着他无数次危在旦夕的绝望。
不管它如何作想,画面还在继续。
雾气慢慢消散,里面的影子舒展开。
漆黑的眼眸缀在如雪的脸上,像深邃漂亮的宝石。
不同于之前在世界里恍如杀神的那个江唐,没有了过于锋利冰冷的相貌,没有了高大挺拔的身量。
青涩了几分的少年容貌将那些令人发悸的、刺骨的寒意和嗜血藏在了精致的颜色之下。
与它初见数据体时的模样很像,但那时候比这副模样更加温吞无害。
从他摇摇晃晃的姿态来看,是能量的流失让他变小了些。
也变弱了不少。
熟悉的窒息感忽然铺天盖地笼了过来。
毛团移开眼,不去看画卷另外一边。
它已经无法承受直视神的代价,哪怕只是故事中的影像。
于是它只盯着那个在浩瀚虚无之中无比渺小的数据体,心中好奇…
造物被神眷顾,会是怎样呢?
是欣喜若狂神的怜悯,还是怨恨神的丢弃?
铺开的雾中,那人仰着头,清冽的眉眼蓄着纯粹的冷。
他直视着不可名状的「消亡」,问了一句话:
“你是谁?”
——
不是“你怎么才来?”
也不是“你为什么来?”
…造物主被祂的造物所遗忘了。
—
毛团不敢看那边,却能发现画卷里的雾气黑了不少。
不,不只是画卷内。
包裹着画卷的、在它四周的雾气也阴暗了不少。
【***】
刺耳的声音磨过。
是画卷里面那个影子说了句话。
它听不懂,但是能看见那个数据体收起了手里虚拟的剑。
看见他忽然扬起唇角,语气平静:“所以——”
“我该称你为,父亲吗?”
他踩着雾气靠近,破开荒芜与死寂。
一步,又一步。
这是上亿光年间,第一个靠近祂的。
是第一个,却不是第一次。
只是造物似乎没有记忆。
那双漆黑的眼眸极为幽深,宇宙的碎石倒映在其中,像是在被黑洞吞噬。
而黑沉沉的影子,在里面不曾动摇。
直至蝼蚁向祂刺出了一剑,和一声嘲讽的笑——
“真可笑。”
向来只会吞噬撕裂万物的雾气默不作声流动着,像个盲目包庇自家为非作歹的孩子的荒唐长辈。
片刻死寂后,影子慢慢消散。
而待祂离去的雾气忽然翻腾,在宇宙星系里翻出了它在消亡里存留下来的物品。
灰雾尽数堆砌着,这些积攒了无数光年的东西,跨越过等待已久的时空。
像过去一样,摆在了那个渺小个体面前。
只是它偏爱的、喂养长大的数据体,警惕地拒绝了一切。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
最后江唐妥协了,他弯腰捡起了一本书。
蔫巴的雾气骤然欢快地翻腾起来,又温柔地、轻轻地抚过他的头。
它搅碎了旁边的星系,用一团雾气包裹住星系爆炸时的碎光。
悠悠悬在江唐头顶。
加上这颗,他已经有了五颗星云灯。
宇宙空寂得可怕。
在阅读完第七座书山后,江唐估算了下恢复的能量,决定尝试突破这个玻璃一样的空间。
被宇宙碾碎也好,他不愿意从荒谬的牢笼里挣脱后又安居在此。
这里再平静,也是牢笼。
而空间的结界却比他想的要脆弱,单单几下就能凿出一块洞。
他正要用力砸下最后一下,却听见一道冷淡的电子音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你的雾气需要清洗…我可以帮忙……】
【不……它真的混浊了…消亡怎么可能忤逆本性……它救下了那个数据体…】
【…我不是来要数据体的……它是你的…但是你真的不需要清洗一下吗…】
【消亡也会陨落……你知道的…神不能……】
主神有一个顽固的旧友。
它只能徒劳而返。
在它消失的一瞬间,那成笼的玻璃也跟着碎裂。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环绕着一团游离的灰雾。
而在这团灰雾里,飘浮着几朵璀璨又破碎的星云。
它们以濒临死亡的绽放姿态簇拥着那个渺小的个体。
渺小到比星尘还要微弱。
可是至高无上的神,却在看着这个无比微弱的蝼蚁。
蝼蚁抬起手,灰色的雾气缠在他的手腕处。
…像条蛇。
“送给你——”
他抬起头,眉眼的寒意褪成春色的画:“父亲。”
极为明显的利用。
他在哄骗神,用一条拙劣捏造的雾蛇。
毛团心里一惊,那可是「消亡」,这个数据体的胆子可真大。
「消亡」的脾气可不好,便是谁敢直视祂一眼,都会被吞噬,怎么会容忍这种……
?
它茫然看着画卷上那截流动的黑色盘走了那条雾蛇。
另有企图的人类可比懵懂新生的黑蛇狡猾太多。
对于蛇类,缠绕就是向造物主最明显的撒娇。
而人类,可以编织浪漫。
在浩瀚的虚无中,这些漂亮的小玩意并不比废弃的星云有用。
但是神漠视了自作主张的雾气用星系罗织了一个绚丽的盒子来盛放它们的无聊行径。
当然。
在雾气将自己的一部分压缩在江唐雕刻的人偶中时,
在雾气为那些毫无价值的“礼物”捏造隔绝消亡气息的保护罩时,
在雾气一步一步放纵江唐的鲜活时,
它也在变得越发混沌。
“你的颜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在折迭完最后一朵星云玫瑰后,星卷上的少年摸了摸飘浮在身上的雾气。
继而掏出了衣服兜里的光球。
光球跳动了一下,随即变成了一张闪烁着电子色泽的纸张。
那是…
毛团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是数据库管控数据体的契约,可以召回数据体,也可以是…数据体回归数据库的通道。
哪怕是再被销毁一次,这个数据体还是要回去与系统作对吗?
他疯了吗?
它咬着自己的线条手,紧紧看着画卷的眼睛陡然瞪大。
它死死盯着画卷上少年插进兜里的手。
等等…它绝对不会看错!这个疯子!他竟然还偷偷窃取了一点「消亡」的能量?!
纸张慢慢变大,闪烁的银色越发显著刺眼,将画卷涂抹成一块银屏。
银屏偌大沉重,像是戏剧高潮的帷幕。
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闯入了数据库,在尖锐的警报声中砍断了数据链。
一把断剑,毁天灭地。
最后在系统的销毁程序下粉碎成飘浮的分子。
在管理局的致密围堵中,宛如穷途末路的数据体勾唇一笑,手腕一翻。
那些游离的分子被危险神秘的黑雾缝合起来,再度形成一柄可怕锋利的剑。
空气骤然安静。
【祂竟然会允许你把这个带出来……】
主神的身形慢慢浮现,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沉着诡异的东西,直直望向那个疯狂的数据体。
他渺小,又庞大。
不可忽视。
【你想要什么?】
“自由。”
处在禁锢中心的数据体如是说,
“所有觉醒者的自由。”
“我不否定你们的运转程序,但是,当数字有了自己的思维时,他就是生命。”
“而生命,不能被奴役。”
“自然,数据的流失需要代价,我不要求你们提供全然无理的解脱,但是,那纸契约,必须改变。”
【你很天真。】
高高在上的电子系统评价着这个数据体。
四周流转的数据流发出滋滋的声响,竟然有一瞬间,像是一团心脏在跳动。
锋利的剑划过这团心脏——
“那么,请战。”
黑雾一点一点蔓延。
主神看了眼已经断裂的数据链,开口道:【革命的游戏到此为止。】
【有关觉醒者的契约可以重新创定。】
【而你,要在这里帮忙修复数据库。】
【作为攻击系统的弥补,也作为你解除契约的条件。】
数据库的修补不是件容易的事。
它消耗的能量很大,而江唐则是不眠不休地生产能量去消耗。
在他旁边,正孵养着一个新生的书体系统。
它看了眼四周休息聊天的系统毛团,又转回头,用脑袋稚嫩的花苞顶了顶一动不动的数据体:“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不休息呢?”
那人垂眸操作着光屏,语气平淡:“早点干完苦工,回去把没读完的书继续看完。”
“数据库,数据库里面所有的书都有。”
它显然很疑惑,像是要问,却被一只手随意推开,只听见淡淡的嗓音...
“不一样。”
他过于刻苦,以至于漫长的修补期被缩短了不少。
按下解约的合同,画卷里那个人低头摸出一团灰雾。
灰雾扩散,形成一个细窄的门。
他正要走进门,又顿了顿脚步。
下一秒,高大挺拔的俊美男人化成了精致温润的少年。
一团暗沉的黑色在他手腕处盘成一条蛇形。
“希望这样能让祂消气一些。”
少年轻轻说了句,抬腿迈进那道门。
画卷忽然抖动起来。
看得着迷的毛团回神,才察觉四周的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异常暗沉。
当下活跃得有些可怕,像是有些激动。
是……后面发生了什么连吞噬万物的雾气都不愿意接受的事情吗?
莫非……「消亡」灭了那个数据体?不,那样的话数据体不可能活到与它相见的时候。
流动的黑色飘浮着,稳住了抖动的画卷。
毛团因此也看清楚了突然黑暗的画面——那是一片完全的寂无,除了角落的一点暗光。
悬浮在偌大黑色里的星云灯,不复存在过往的璀璨,只透着绝望的恐怖。
在它微弱的光芒下,有一本翻了几页的书。
像在等待着谁。
纵使四周涅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