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这是贺州唯一的想法。
四周飘浮着星系的碎片,黑色的陨石在那个黑影脚边游离。
黯淡的光交织着窒息的绝望。
而沉寂逼着他抬眼。
黯淡的星光下,那个影子说不出形状。
扭曲变形的躯壳仿佛是由宇宙的混乱和无序所构成,没有任何物体能够固定在祂的存在上。
正如宇宙的伤痕,寂静而恐怖。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
在影子周围流动着一层阴暗的灰色雾霾,如同幽灵般的存在,让人感到既恐惧又敬畏。
这里太空太寂寥,只有祂独自存在。
这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一种虚无的恐怖,让人无法抗拒,也无法逃离。
而灰雾又像野兽的肠胃一样蠕动吞咽着所有胆敢望过来的眼睛。
无法言明的恐惧扑咬着骨头,撕裂着头皮。
事实上,这一眼也确实让贺州无法控制地崩析着身体的数据流。
这是直视神所导致的惩罚。
这是——
神罚。
“请……原谅我!”
消亡从他的脚开始。
“伟大的主!”
吞噬没有停止,撕咬上他的腿。
“他没有真正死去,那个小世界正在苏醒的副体有着最后一条数据——那根红绳!足以繁衍发展出主体!我有办法将它提取出来!”
碾压似的撕裂痛感蔓延到腰部…神无动于衷。
祂对江唐的死也无动于衷吗?
还是,觉得他在说假话?
红绳…红绳…对了!
“我不敢欺骗您!红绳真的在副体身上,只是他对您隐藏了——”
沉寂的死亡气息缠绕着贺州的全身,咀嚼着他还未消散的上半身。
而贺州却在说到这句话的一半时骤然顿住,后知后觉的寒意猛然爬上心脏。
——江唐为什么要断绝最后的活路?
因为没可能。
因为眼前的是曾在宇宙尽头活了无数光年的神,祂在废墟与消亡共存。
这样的神,不会看见蝼蚁。
更何况,江唐把那个东西藏了起来。
那个……足以混浊消亡的神的东西。
他方才被重塑的世界蒙蔽了双眼,竟然会以为拿江唐的生机可以乞求祂的怜悯。
分明。
那个小世界正被祂脚边的陨石所砸,以肆虐的消亡所展现绝望的哀鸣。
…祂并不在意一个蝼蚁的消亡,一个世界的毁灭。
粉碎已经啃噬到了胸前。
贺州面如死灰,又顽强地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来发泄绝望下的恨意:“江唐你他妈个恋爱脑!活该死个魂飞魄散,都说了再坚持两个世界,祂也会醒你也不会死,非得他妈的跟个什么傻逼的自我性犟上了——真他妈操蛋,老子为什么当初要跟你赌这个?我真够贱的!你他妈还把那玩意藏起来?藏起来祂还管你是谁?你真他妈够傻逼的,为了祂不被混浊,宁愿藏起那个东西把自己最后的活路废弃……”
…
等一下!
贺州忽然愣住,下一秒立刻转头看向身后瑟瑟发抖的一团毛发,猛地大叫:“快把副体的数据抽给我!”
那团毛发悚然一抖:[这违反了管理局……]
“艹”
只剩了个头和手的人无法自己走过去,气得挥手怒吼:“你自己都快碎了你还怕违规?你以为祂不会毁灭书体系统吗?上一个书体系统用了几千个小世界的能量才慢慢恢复过来!快点!”
毛团捧着身上窸窸窣窣掉落的电子数据,咬牙扎进崩溃的小世界。
而消亡,无法停止。
光秃秃裸露在空中的眼睛透着绝望的黑,看着不断消失的,
…左手手臂,
…左手手指,
…右手手臂,
…右手手指…
[接住!]
仅存的两根手指用力夹住细碎的数据流。
贺州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再从中筛选,只能猛地往那个影子那里一掷。
随着数据流的抛出。
他仅剩的痕迹,彻底清除。
而丢出去的数据流一接触到那层雾,就像被吞进黑洞一样,慢慢消散。
毛团看见这徒劳的一幕,咬了咬不存在的牙,低头迅速按着屏幕——它决定开启自我销毁程序,起码比起神罚,它还能留下一些能量给新生的系统。
只是下一秒,它全然愣住:
那团数据流,竟然消融了一部分,化成鲜艳的红丝流进了那个暗沉的影子里面。
神一动不动,弥漫的消亡跟着一滞。
似乎,这也是祂没想到的。
无论如何,虚无的荒芜宇宙也跟着停滞下来。
笼罩的雾沉沉压向四周。
它在准备。
准备一场来自于被一个蝼蚁刻意遗失的、过去的、神秘的——
梦。
或者说,故事。
—
宇宙是神的领域。
在祂的领域下,破碎的星系罗织着这个陈旧久远的故事。
而窥者,自要付出代价。
毛团好歹也是个书体系统。
神罚停滞之时,正是它趁机逃窜之时。
于是它掏出了大把能量,打算悄无声息在一块星系的角落凿个洞。
只是忽然响起的声音,掐死了它的动作。
【我需要你的帮助。】
冷淡的、带着沉沉的电流声。
——是主神的声音。
——是已经灭寂许久的主神的声音。
偷窥的代价很大,它能感觉到身上的能量在流逝。
但是它无法在星系碎片拼凑的画卷上那个影子上面移开视线。
没有谁,能对自己的造物主熟视无睹。
信仰重如磐石。
—
画面还在继续。
主神飘浮在零落几块星系的虚无间,向最深处的黑暗说道:【那个初始的数据很棘手,我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兴许,你会对它很感兴趣。毕竟,当时生成它的时候用了你的雾。】
【某种意义来说,你才是它的造物主。】
雾气慢慢出现,带着一种比现在正蔓延做画的雾颜色更加阴沉的诡谲神秘。
毛团分明看不清楚,却感觉画卷里的影子好像偏过了头,与屹立在画卷外的那个影子对视上了一眼。
绝顶的荒谬涌上它的赛博脑袋。
【 * * * * 】
它听不懂画卷里那突然响起的古老幽深的语言,只觉得被尖锐的刀子狠狠刮过耳朵。
然后是主神大人略带意外的回答:【很高兴你答应帮忙,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答应。】
画面陡然变幻。
毛团一愣,上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正是数据库记载的、消亡了的原始数据结构。
它看见主神大人在里面掬出一段极为活跃的数据流,用电子牢笼将它栓住,递向了影子:
【三个世界时间后,我来取它。】
视角忽然一转,黑暗散开,黑色的影子扑开整个视线。
毛团换下第五双爆炸的眼睛,小心继续看着。
只言片语慢慢响起:
“梦。你。坏蛋。我。”
嗓音清冽,只是说话像个还未形成组织语言能力的婴儿,带着稚嫩的懵懂。
——原来现在是那段数据的视角,之前的都是这个数据的梦,怪不得它能在不会立刻爆炸消亡的情况下勉强直视画卷里的影子。
雾气蒙上整个画卷,再一散开,一截细黑的蛇尾展现出来。
数据被变成了一条幼蛇。
它似乎很好奇,低头摇了摇那截细小的尾巴。
然后钻出了牢笼。
落在影子里。
毛团本在抖索的毛发跟着身躯一同怔住……
它原本以为这个数据就是江唐,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在接触祂之后还活着。
那段数据,必死无疑。
画卷里的影子似乎也是这样觉得。
祂随手挥着雾气捏碎笼子。
像是没有什么留下的必要,祂转身就要离开这个主神提供的空间。
而下一秒,一个圆滚滚的蛇头从黑暗里冒了出来,金色的瞳孔倒映着阴暗的影子:“冷。你。”
像是被冻了下不太高兴,它伸着森冷的尖牙朝影子拟人态的手腕位置扎了一口。
本该翻滚撕裂的雾气当下却像呆滞了一样。
这个数据体居然能……怎么会?
匪夷所思的毛团忽然在脑海里想起一句话:
(你是它的造物主。)
神不会感到孤独。
但是,这的确是无数光年之外,唯一一个能触碰到祂的东西。
虽然祂在短暂的惊奇后依旧冷淡。
而向来吞噬万物的雾气对这条小蛇却很宽容。
食物,书籍。
像喂养一只人类一样供给着。
供给它成长为一条庞大的蛇。
体型的巨大让它无法像以前一样盘踞在让它心安的影子怀里。
它只能伸着可怜的蛇尾小心翼翼去勾影子拟人形态下的或许是手的地方。
直到主神的再次降临。
数据体结束了蛇的形态。
并且以数据流的形式被主神抽取进储蓄的电子设备。
【虽然很感谢,但是…你不管管吗?】
正要离开的主神身形一顿,回过头,指着缠在它腰间的雾气,平静发问。
显而易见,如果它不是大千世界的主神,单是碰着这丝雾气就会溃散。
而如此高密度的接触,同样也是一种凌迟。
那影子安静片刻,阴沉沉的雾气慢慢消退回祂的身边。
只是浮跃的弧度像是带着股不甘心的意味,好似不得不听从于主人受限于此。
画面再一转幻。
随着画卷里头顶开花的毛团按下那纸契约,无数个糜烂涩意的画面铺天盖地笼罩过来。
而在无数的腐烂春色里,那个人垂着清冽的眉眼站在那儿,脊背挺直。
他说:“我不愿意。”
毛团也看见了已经消散了的贺州,他追在这个人身后好几个世界,最终妥协。
最后贺州在白花花水灵灵的情欲里面朝那人妥协轻笑:“你生来如此,何必反抗?争来争去又是何必?”
此刻的他们正身处在一个修仙世界。
不过到处是被□□充斥的炉鼎世界。
一人执剑站在天地间,一人执鞭撞在躯壳里。
贺州看着他在靡烂里拨开了血色,扯着嘴角冷笑:“杀戮也是欲望的一种,你逃不过系统的规则。”
那人利落抽出了剑,垂眸看着脚边未着寸缕的漂亮男子。
那双从来只会晃着勾人水色的眼眸褪下风情的水雾,死气沉沉下还沉着一丝清明的光。
那张填满了□□与喘息的红唇涂上了与往日浊白不同的红,勾起的弧度却深了许多。
他看着江唐,在生命的最后对着了断自己的刽子手无声地说了句——
“谢谢。”
觉醒者不只有他们两个。
比起生来就像是这个书体系统化身的贺州。
更多的觉醒数据是想要…
逃。
逃出这个绝望到能把一段数据逼迫到自我觉醒的命运。
可他们逃不了。
反而清楚地看见那疯狂的色欲,像怪物吞噬着他们的自尊与躯壳。
于是他们求死。
是的,不同于求救,他们一心向江唐求死。
在变成一个毫无尊严的玩物之前。
消亡是解脱,也是失败。
是对命运的降书。
重重迭迭的哭声与道谢压在江唐的剑上。
只是没人知道,这些沉甸甸的东西是不是也压在了这个唯一还在反抗的数据体心里。
血液像大海的潮汐在世界翻滚,碾碎许许多多的绝望。
剑卷了刃,世界天道法则也倦了压制。
崩塌与毁灭之间,只剩一个渺小的身影站在里面。
披着血与皮,撑着碎裂的脊骨,哪怕脚已经陷在地下,哪怕呼吸已经浅到微弱。
他依旧站得很直,不曾弯曲。
数据体、觉醒者、系统…
还有此外的那个祂,
都在注视着江唐——这个反叛的错误。
清除错误的代价不小,但比重塑一个书体系统的代价要小。
销毁的程序锁定上了那段数据体。
贺州死死盯着废墟里那个身影,语气古怪道:“你后悔吗?”
江唐侧过头看了眼贺州,极为巧合地,视线也落在天边影子的位置。
…还落在了画卷外那个影子的位置。
那双漆黑的眼眸倒映着沉寂的废墟,却把它烧成一簇滚烫的火:
“消亡是我对自由的朝圣。”
下一秒,吞噬性的暗光涌了过来,将他完全笼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