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不过十几岁的少年面色冷漠,没有如张德祥所想那样,露出惊慌无措的可怜神情。
听说这小子在学校总是年级第一,也是个脑子聪明的,说不定也是意料到顾保民会干出这种事来。
张德祥想到这,看戏的心思也歇了一大半,他向来不喜欢聪明人,何况是这种看起来就棘手的硬骨头。
男人招了招手,朝凑到身边的小弟随口说道:“把人送那里去。”
年轻的、好看的、聪明的,三者在一起便是灰色地带最好的钱篓子。
尤其贴合那些心理扭曲的有钱人喜欢的豢宠模样。
顾岁退了一步,抵着门平静地看着一脸无趣的张德祥:“父债子偿在你这种高利贷层面不存在合理性,法律不会宽容赌鬼和赌场。”
张德祥像是听见什么笑话,脸上的刀疤牵拉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小孩就是小孩,你确定要跟我谈法律法规?”
顾岁抬眼:“暗地里的当然谈不了,明面的呢?”
“你那些薄销厚利的门店经得起查吗?”
“威胁?”张德祥冷笑一声,不屑地看着这个还在学校里的学生,“谁帮你查?”
顾岁毫不意外他的自信,阴沟里的老鼠能够成窝的跑,自然是有自己的明道。
更何况,庙小妖风大,城小蛇窝多。
他只是平淡地对视着张德祥凶狠的眼:“这四天,我去了粮油批发市场。”
张德祥面色一沉。
市场方便搭眼也适合捞油水,有他的暗线,也有对家的暗线。
现在正是他跟对家争夺那个二把手位置的关键时刻,所以他才会追债追得这么紧凑,势必不能落下。
顾岁看面前的人面色生异,继续说道:“我只是去那里买了几斤米面,顾保民说他一周后会回来吃饭。”
张德祥一愣,随即放声大笑,阴沉沉看向顾岁:“不愧是顾保民的儿子,你们父子俩够有意思,他卖你,你卖他。”
少年单手插着口袋,身段挺拔如白杨,他冷着眼回答:“他的事,我为什么要替他负责。”
顾保民确实不把他儿子当个人,剥皮吸血完还想拿着抵债。
只是这顾保民儿子,才十几岁,还没有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骨子已经冷硬到可以不在乎亲生父亲的背弃,分割得这么彻底,是张德祥没有想到的。
够聪明,又够决绝。
他眯眼看着顾岁凉薄的眉眼,心思微动,忽地起身笑呵呵道:“读个破书能拿几个钱,要不要跟张叔做事?”
顾岁没有说话,侧过身。
张德祥身后的人先被他这清傲姿态挑衅到,张嘴唾了口“去你*的”,准备操起管子揍人。
被张德祥伸手阻拦住。
男人看了眼脊背挺直的少年,淡淡出声:“下次换把伸缩刀,你兜里那个太脆,杀不了.人。”
他带着身后几个人蜂拥而离。
顾岁紧绷的心神这才松缓,他关上了门,走到桌子边。
没有打开的痕迹。
正如他所想,顾保民在外面想办法联系上这堆人,想拿他抵债把这些人引开。
再回来取这张照片。
按他在市场摸索的消息,张德祥这几天会很忙,那么顾保民就会放松警惕。
最迟只要一周。
顾保民就会偷偷回来。
而这个自私自利的赌鬼回来会面对什么,与他毫无关系。
顾岁正筹划着拿出部分兼职的工资在外面哪个宾馆待上一阵,忽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一片安静中,吱呀吱呀的房门被推开。
步子响过,默了半刻。
有人轻声一叹,嗓音悦耳:“总是不会照顾自己。”
来者一身利落风衣,修衬着颀长高挑的身姿。
他走到沙发前,脱了风衣耐心裹住人,于是弯腰抱人时,里衣将窄腰宽肩的线条突显得极为流畅优美。
江唐将人打横揽抱进怀里,动作很轻,无奈的笑声也很轻,蕴着无尽的宠溺:“好在遭罪的现在是我。”
穿插身体间触碰到顾岁的手腕,像是被上面精简的手表硌了下似的,他顿了顿,看向怀里的人。
怀里的人温顺得不像话,玉白标致的脸褪去冷意,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低沉嗓音轻轻响起,带着几分无奈的妥协:“再不醒来,我就要变成醋坛了。”
云非所云。
无人可闻。
夜色泼浓,江唐循着位置走到小区外的小道。
低奢的黑车落下窗子,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高鼻深眼,五官立体深邃得不太像东方长相,像是西方雕刻家最痴迷的缪斯。
有些人的气质出众扎眼极了。
就像这人单是安静看过来,便能让人幻视糜烂多情的欲.海。
男人那双漂亮的眼微弯,坠着无数风情。
他伸手打了个招呼,丝滑的黑衬滑出一截冷白健实的手臂,手腕处盘着一串菩提,中有颗威武霸气的龙头,盘踞在突出的凸骨。
一股子凶恶仗势的张扬。
江唐步子一顿,还是选择先将怀里的人抱进有暖气的车子里。
车门开了又合,车子跟着启动。
江唐拿着座椅上柔软的毯子,垂眸将人细细稳当盖严实了。
前面的人蓦地轻笑,富有磁性的声音挠人心尖:“就这样把他带走吗?”
江唐没有回答这个人的问题,散漫的眉眼透出几分冷淡:“我的司机呢?”
“拿点钱骗走了,”那人也不在意江唐的冷漠,反而更像是习以为常,那双深邃漂亮的桃花眼饶有兴趣盯着昏睡的顾岁:“你就不怕他醒来更排斥你吗?”
江唐手一顿:“同学之间照顾一下很正常。”
“是吗?”
那人弯唇一笑:“你这种不搭理人的富二代人设还会照顾同学?”
“且不说低血糖会自己醒,也不会睡这么沉,你给人用过药又让人睡沉——”
“难道不是哄劝不成功,想把人偷回去?”
江唐不欲搭理。
主驾驶座上的人随意敲了敲方向盘,黑色的皮革将那只手涂上一层盈盈生泽的白。
他随口道:“你家小宠物有话要跟你说。”
话落,副驾驶座上在大衣里蛄蛹的玩意终于费劲钻出了头。
毛茸茸的圆润猫头。
“喵~”
正如它的叫唤声泣泣可哀,那蔚蓝漂亮的猫眼也是水汪汪的。
像是蒙受了天大的糟蹋。
它腾起爪,跃到后座椅上,正想拱起圆滚滚的脑袋蹭一蹭久别重逢的宿主。
却在下一秒顿住了动作,柔软的爪毛隐隐约约透出点尖锐。
……因为它看见了荒芜。
它从一开始连接宿主,便能看见宿主的识海,细密的电子漩涡安静地转着,光怪陆离的数据光线交汇成一片。
像宇宙。
而现在它看见的是无边的黑暗,黑暗内核是在破碎的电子流,光影黯淡。
像宇宙在消亡。
而能侵占到识海的,只有本人,或者数据的更替——按大千世界的话来说,就是错魂。
眼前的人也泛着陌生的腐烂气息。
所以它怀疑,宿主的人物数据被更新了。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人,皮囊下的灵魂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江唐垂眸看了眼浑身警惕的猫,没有说话。
前排的人饶有兴趣地开了口:“或许我应该带它去见那个江唐,它或许更熟悉。”
后视镜里,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睛凝着靡艳的笑意,瞥了眼一脸平静的江唐:
“你已经面目全非。”
年轻的男人有意无意将目光从沉睡的顾岁身上划过,继续道:“那个江唐更像当年的你,应该比你更讨他欢心。”
“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你撕裂的部分我可以帮你补全。”
后座的人终于开了口:“没必要的事。”
他顿了顿,说道:“我等了很久。”
男人没有说话,笑意也落了个干净——
他当然知道,他看着这个人在漫无边际的世界里像漂泊无定的幽灵寻找着,寻找着一个全然渺茫的存在。
倘使按定义的时间来说,这个人在虚无缥缈的数据里流浪了无数个的世纪交替。
所幸的是,于他们而言,时间不算得煎寿的铁锅。
死寂的黑里有了点光,于是飞蛾扑火般,摧毁自己撕裂自己。
作为祂苏醒的薪柴而燃烧着。
车内陷入沉默,那只猫似乎明白了什么,蜷缩着一言不发,便是江唐抱着人下车,它也打消了之前的计划,没有跟上去。
放置东西的凸坑里随意摆放的金丝框眼镜暗光浮动,闪着空气里的静寂。
男人挑了挑眉,看向它:“怎么?不是天天叫着宿主吗?近乡情怯?还是觉得你宿主被夺舍了?”
偷偷支着脑袋偷看背影的猫闻言转过头,难得不装傻,开启了数据信息输出:[宿主是主动分割了数据吗?]
男人轻笑:“不然谁有本事去分裂一个当年差点把一整个书体系统给砸了的人?”
“他跟你上级做的一个交易罢了。”
猫安静了半刻,突然说道:[宿主这样会数据溃散。]
以数据排列组成的个体,数据一旦溃散,再无复合的可能。
正如三千世界说的,魂飞魄散。
夜里的风萧瑟,显得这个世界也萧条。
总是满怀恶趣味的男人大抵因为故人重逢,难得多了点耐心,多说了点话:“手段温和了许多,看来性子磨了不少,放在以前可是直接把你们这砸个稀巴烂才行。”
“只是拿着刀,刃比着自己,不是一个好习惯。”
猫爪轻轻搭上车窗,它的电子流很平静,像是简单的好奇一样发问:“宿主一开始就知道龙傲天是他要找的人吗?然后一直锁定着世界跟了过来吗?”
男人随意“嗯”了声。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笑道:“江唐要是能随意接受别人的亲近,就不会在当初那个书体系统里面变成一个排异物。”
“可惜了,他在里面可是一个大市场。”
“当然,最有意思的还是——”
悠闲的声调突然一顿。
竖着耳朵听得认真的猫抬头望过来:?
是什么呢?
是一段从出生就烙着自由的痕迹的数据可以与他的母体厮杀,不愿意成为情.欲的傀儡。
现在居然一点一点掰碎他的自我,喂养那个陷入沉寂的祂。
往事落了尘,嚼起来诸多寡淡。
于是这个大费周章赶过来看戏的男人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侧头看向猫:“你不是能在识海搜查吗?自己看。”
坐回副驾驶的猫随着他的话,在周围浮起一阵银色的细碎光芒,又沦为虚无。
它的数据库庞大而浩瀚,却无法剖析数据里面简单的一段情感。
索性它不感兴趣,歪头又问:“你之前说,还有一个宿主?”
“那一个宿主,就是宿主分割出来的数据吗?”
男人弯唇一笑,勾人的桃花眼里璨出愉悦的神色:“这是江唐跟你们书体系统的赌注。”
“或许,”
他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光,叫人不安:
“也是他最后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