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舍间的鸡毛蒜皮本是递不到县官手中，恰巧赈灾的京官考察至此，他便接下案头欲势摆个清官明断给那官老爷看。

苏二狗是他三姑姨那边的旁支亲戚，虽是他不愿与那泥腿子沾亲带故，也在这人殷勤送来的山珍野味下勉强借这泥腿子一份薄面。

故而县官明面要摆清官案，实则已经叫人教那苏二狗如何状告如何曲解，作势要演出个三尺判清浊的好戏，在钦差大人面前博取贤名。

这个把官帽撑得又精神又气派的男人顺了把胡须，甩下昭令牌。

几寸大的木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敲着武威声的府衙一静。

“把人压上来。”

县官掷地有声，旁边站着的师爷重声又呼。不说其他，审判的肃穆气氛被渲染得极致。

可惜被审判的人不是被反剪着手押送进来的，该是凶神恶煞的衙兵鼻青脸肿地畏畏缩缩跟在此人身后，不像是押送，更像是护送。

县官先是被这嚣张跋扈的气度挑衅住，横眉竖眼瞪向此人，在看见那张脸后，呼之欲出的呵斥威胁如鱼刺般，硬生生鲠在喉中。

寒峭的剑眉簇着不怒而威的锋芒，落在黑眸里又像蕴了池幽暗的古潭，阴森冰冷得让人总觉得其中有恶蛟抬头，削薄的唇像是噙着千片寒霜，叫人不敢招惹。

高拔修长的衣裳实而不华，简单刺绣上的水纹熠熠生辉，透着低调的奢华。

此番气度此番戾相，与他之前设想的缩头缩脑的农夫全然相反。

县官面色迟疑，看向一旁的师爷。刚好对上眼的师爷眼睛一转，贴耳劝道：“大人，那位钦差大人马上就要过来了，现在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眼里寒光闪过，抬手划过脖子：“下属看，不如直接定棺盖论，饶是他有靠山也爬不出黄土。”

县官沉脸点头，又转过来看着站在府衙中央的人，先掀其罪：“大胆刁民！你可知罪？！”

他坐在高台，穿着威严的官服，却在分明低势的此人散漫而不失锋利的眉眼下只觉得自己平白矮了一截，便是先声夺人也被迫丢了气势。

那人慢条斯理道：“何罪？”

语气淡然，姿态傲然。

气得县官狠狠拍了桌子，他到底是这里的土皇帝，还不曾受过如此蔑视：“你好大的胆子！还敢质问本官——”

他张嘴便要叫人赐上五十大棍，又被师爷悄悄拉回理智……在京官面前打死百姓可不是件好事。

明杀不行，县官使了眼色，叫暗招出场。

于是额头顶着大包的鼠眼男人一瘸一拐迈过门槛，直扑在高台之下，哀声叫屈：“大人！您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他瘫坐在地上，一边哭嚎一边擦头上又开始冒血的伤疤，模样可怜。

“草民与那婆娘本就约了姻缘，她也收了草民的聘礼，却私下还到处勾搭男人！草民气不过去质问这个淫.荡的婊.子，却被这个蛮横无理的奸夫给打了一顿！这是哪里的道理啊！天道不公啊大人！”

站在一边的男人不知何时拖了把椅子，正交叠着修长的腿，单手敲在膝上饶有兴趣看着狼狈不堪的苏二狗。

顿觉自己成了笑话的男人哭不下去了，羞辱地垂了头。

在衙外凑头的旁人看来，却是显得那畏畏缩缩的老实人更加可怜，那嚣张跋扈的恶人更加凶残。

人们总是倾向弱势。

便有人壮胆叫出了声：“大人明证啊！不要放过恶人！”

层层叠叠的声张拥进府衙，有师爷事先插进的棋子，也有被鼓动起正义感的路人。

衬得突然否认苏二狗的女声格格不入。

“这个人才是最大的恶。”

一身素青衣裙的姑娘拨开众人，衙兵的刀刃还没有交上就被一阵气流凭空撞开，她便一路无阻走了进来，走到垂头颤抖的男人面前，脆声道：“苏二狗，你敢对着县官大人发誓你所言句句属实吗？”

民间最惧怕怪力鬼神之说，更不要说苏二狗这种拿死婴配冥婚的人如何做贼心虚。他抱上时迎的腿，怆然道：“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也收了聘礼，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时迎用力向后退：“我什么时候收了你聘礼？！”

男人奸窄的细眼闪过一丝歹毒，攥着姑娘裙摆悄然收回几寸又加重几分——只要把这婆娘的裙子撕烂，毁了她名声，还有谁会娶她？到那时候她就会哭着求他要了她！

他作势要借着时迎后退的力道动手，却被一阵剧痛刺得应激性收回了手，他抬头去看，看见那散漫倨傲的男人慢条斯理曲回手指，心里越发怨恨。

时迎下意识觉得这人不对劲，离他远了些：“我从始至终只收了你们家一只鸡，更何况那本来就是你从我家偷的，你娘说的分明是还与我，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聘礼？”

苏二狗怨声：“什么从你家偷的！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可能养得了那么多鸡，还不是我给你的！我都没有嫌弃你是个破鞋，整日勾搭别的男人在一处，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

周遭的眼光跟着一变——说到底，这个时代女子名声为重。

时迎气极，正要反驳，却听得高台上尺板一压，那坐在“清正明廉”牌匾下的县官眼神轻蔑，不耐烦道：“好了，你一个姑娘家在房里私自藏着男人，已是放荡，他还对你如此忠贞，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围观的民众窃窃私语，尽是对时迎的批驳和对苏二狗的称赞可怜。

苏二狗借势又胡谄一通，时迎据理力争，又被县官斥成悍妇无礼。

最后这个县官响木一拍，断下明言：“赐这悍妇十大棍，苏二狗你今后可要好好管教她。至于那个无故伤人的奸夫，压入大牢，明日问斩。”

被顺民心的人群煞是满意，鼓掌叫好，也余些被好颜色迷了眼的色徒可惜苏二狗相貌丑陋却有个清秀漂亮的媳妇，也可惜那恶人虽看着不好惹，却也是极为出众的相貌，就这样死了倒是可惜，还不如被自己带去做娈宠。

县官只看得见大功告成的好名声，他故意严肃着面色，一派清正看向坐在帘子后的京官老爷：“钦差大人，让您见笑了。”

因为不能走漏消息而被迫充当主官的副官杜侍郎：……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确定自己没有做梦，被这个八品小官下了死刑的确实是此时应该出现在皇宫的九五至尊。

县官离得近，巴掌声听得格外清脆：？

杜侍郎方才刚到，便听见这县官义正言辞判了案，当下很是痛苦地纠结要怎么样才能不会让帝王连坐拔了他的九族。

他正要出声让这个县官莫要急于跟家中太祖相聚，只听得头上咿呀一声闷响——

那刻着“清正明廉”的牌匾轰然砸下，砸在县官脚边，飞溅的木屑恰好打下他那漂亮高耸的官帽。

坐在官椅上的男人侧了身子，漫不经心道：“看来你这县官当的，并不称天意。”

县官又气又怕，毕竟只差一步就是砸在自己脑袋上了，他怀疑是这男人动的手脚，却没有证据，反而更担心了，担心这人取了官帽下一秒就取了自己脑袋：“危言耸听！”

帘子下跟着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您——你为何要这般说？”

钦差大人发了话，县官不敢拦，只能满心惶恐不安地等着那男人开口，他又怎知钦差大人比他还要惶恐不安。

什么危言耸听，那位就是天意你小子知不知道啊！

男人没有给出长编大论的耐心，他转眼望向那个被官压逼得暗屈的姑娘，望向那双燃烧着火焰的杏眼：“说你要说的。”

时迎被无数双诡异复杂的眼神刺住，这个在山根长大、单薄乖俏的姑娘第一次面对如此磅礴的恶意。

她没有退缩：“民女要状告苏二狗这个畜牲。”

“他欺盗，多次偷窃民女圈养的鸡和村里老伯阿婆的粮食。”

“他恶意谋杀，趁醉踢死了自己成了型的侄女，就是为了配上隔壁樊山村死了两个月的村长儿子的冥婚。”

“他不孝不悌，对自己母亲长姐又打又骂，上个月差点把自己最小的姐姐骗给老鸨。他妄为人，应落畜道。”

时迎抬起头，依次环视过这些人复杂的眼，最后直视着这个在她心里本该是被无比敬重的父母官——

她直视着这寸欺压着她的权威，字字铿锵有力，在世俗攀咬的目光里震耳欲聋：“如果只是救下一个与我性别不同的人便是放荡，那你们这些推崇着三妻四妾的人浸了猪笼都是脏了猪笼。”

“我无罪。有罪的是你们。”

她这番话显然惊骇世俗，县官本来还担心，听到后面又安心下来，毕竟这也算把京官大人骂了进去，京官大人怎么会忍受这村姑的羞辱？

杜侍郎一心在跟自己的列祖列宗忏悔乞求，希望帝王别摘了他家上下十几颗脑袋，哪里还听得见时迎的话？

他可是在朝堂官场摸爬打滚的人，县官这点小伎俩跟小孩过家家似的，他当下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挑着民心舆论把县官带着师爷打包送进了大牢。

至于苏二狗便是被拖到街上打板子，那些被愚弄怜悯心正义感的百姓会对他做什么就暂时不知道了。

衙门被轻轻合上，时迎警惕地看着那位权势滔天，能随意处置县官大人的钦差大臣，她靠近了些还散漫坐着的男人：“钦差大人，民女的朋友事出有因，苏二狗挨得不冤。”

杜侍郎脚步一顿。

好家伙，你管那位叫朋友，他怎么敢承下这声大人？

只觉脑袋杵不了多久的杜侍郎虚浮着发软的腿，颤颤巍巍向地上一磕：“陛下饶命，臣不知那县官如此愚钝荒唐。”

男人开口：“无事。”

杜侍郎没有抬头，反而更加颤声，隐约可听得呜咽：“臣无能……未能护住江大人……望陛下赐罪。”

想到贤良忠贞的江大人一心为民而死，杜侍郎心里的凄凉哀愀像泉眼似的直冒上来。

时迎被惊吓得站在一边，回不过神，张大着瞳孔愣愣望着。

沉默半刻的男人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江爱卿的随从呢？”

杜侍郎愣住，试探回答：“陛下是问瓦满那奴才？正在外面候着呢。”

瓦满确实在外头，并且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候着，要不是发鬓发白的叶务德死死拽着，他恨不得一股脑钻进那个马车，抱着他死而复生的主子大哭一场。

“好了好了，瓦满，江大人现在失了忆，你记着，家里的事可以说，但是陛下跟江大人之间的事，一定不能说。”

瓦满擦着泪，抽噎问道：“这是为何？”

他得不到回答，侧头去看，却看叶公公欲言又止，面色迟疑。

转过来再看却是已经有人靠近了马车。那人伸着冷白的手轻撩车帘，握住那向他作扶势的凝玉寸白，极为自然地扣住，指骨暧昧交错。

那人牵着落在唇边，低头啄下一吻，低声道谢：“多谢夫人。”

瓦满面上悲伤喜悦的复杂情绪截然而止，他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与方才叶公公的神情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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