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大自然面前可以是主宰,也可以是蝼蚁。
当凶狠的洪水如猛兽昏天暗地笼罩过来时,房舍大树俱被咬得粉碎,又如何再说薄弱的人命?
张县所幸地势起伏跌宕,给了人们逃命的幸存地,在江唐到来时,他们已经勉强清出了一条不至于淹死人的水道,这也是上次粮草能进来的缘故。
现在是正午,天色却暗得要压下来一般,雨势不再磅礴。
发鬓花白的县官带着师爷来迎接赈灾的京官与粮草,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走起路来还有些跛脚,却丝毫不影响他欣喜若狂地向江唐冲过去:“钦差大人!下官是当地县官徐绉,听闻大人此番为了我张县特意赶来,实在是不胜感激啊。”
江唐抬手扶住这位情不自禁红了眼的地方官:“徐大人,百姓安定是为官本分,大人言重了。”
徐绉状似不经意间揩过眼角,面色稳重:“大人,下官与您说说张县现在的状况。”
在这个贫困的张县扎根了三十年的官员说起它来,语气自然而然变得柔软,像是一个岁暮老人谈及自己疼爱的孩子。
江唐认真倾耳听着,一边同徐绉破开水流向府邸走去,怎知前方突然冒出一个小孩儿,他不高,只到这些人小腿的水流却是缠到了他的腰部。
那小孩灰扑扑,满脸的泥,只有那双眼亮得出奇,里面是像火一般的愤恨:“狗官!”
话一落下,小孩便高高扬起了手,用力朝徐绉丢了块脏泥,然后跟泥鳅似的滑没了人影。
徐绉第一个反应是向江唐告罪:“请您见谅,这稚子年幼落孤,是个可怜的孩子。”
江唐转眼去看,四周高坡的人影随着小孩的动静都冒了踪迹,一双双疲惫绝望的眼睛里面尽是不安和排斥。
他们不信任他旁边这位父母官,甚至是憎恶。
钦差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清疏依旧。
江唐与徐绉这么一谈,就谈了整整一日,谈水灾,谈死伤,谈灾疫,谈粮草的分配。
“徐大人,上一次的粮草消耗量为何如此之快?”
竟会是人口正常消耗量的两倍。
徐绉低头给江唐圈画账簿:“当时有两村人口还未登记,所以并未对应记载粮草去处与消耗。”
他解释完,这次面议也算结束,旁边的菜肴热气已经散尽,徐绉欲要叫人重新做,却见面前他唯恐怠慢的这位京官端起了碗,那凝白的指尖比糙米更盛盈泽:“徐大人,当下粮食与火薪都稀缺,不必浪费。”
有了精壮士兵的帮助,张县的水坝搭得很快,瓦满在自己主子忙着处理事宜时就会在帮着布施米粥后过来转转,看着它一日比一日坚硬厚实,盘算着回京的日子也不远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瓦满警惕地看着水坝面前的轻甲侍卫,那背对着他的人闻声一抖,手里的东西跟着掉下,滚到瓦满脚边。
瓦满细眼打量——竟然是凿子!
不等他大声叫人,那人先转过来俯身跪下,咚咚磕头:“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小的这就把它补上。”
他慌张爬起来,握着泥土将他刚刚凿的地方给填补住,夜色昏暗,瓦满更不可能近身靠近这个危险的内鬼,他只好在边上凝眼去看,确是被糊得实在。
但是这不代表他会放过这个古怪的人。
见人匆匆逃开,瓦满一边追过去一边大喊:“来人!有奸细!”
阴雨连绵的夜,喧哗起来。
最后在严打拷问下,奄奄一息的此人还是招了。是摄政王插进的棋子,本是该在路上就杀了江唐,但是江唐一直跟队伍同进同出,到了张县又与徐绉整日待在一起,他只好在水坝这动手脚,这样就算江唐回京也是活罪难逃。
昏暗的地牢里,阴影攀上青眉清眼。
既是摄政王的盘算,不应该如此简单。
江唐叫人把这棋子关押紧,他先回去把那点县志水文查完。
半夜雷鸣,炸得夜色发白,有人惊慌失措来通报:那人方才在狱中被人投毒,死了。
果然。
江唐看向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那汹涌澎湃的架势似乎要淹没天地才肯罢休。
他眸色微沉,稳声吩咐道:“你叫上所有人,带着泥砖在水坝高垒上警惕准备着,不要靠近,恐有危险。”
石材稀缺,若是万不得已,垒在高坝实属浪费,他需要去看看,那水坝到底有没有问题。
所有人都匆忙动身,瓦满慌张跑过来,却找不到他家主子,他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忙拽着旁边的人:“我家大人呢?”
“江大人方才好像向水坝处去了。”
瓦满跌跌撞撞跑过去,又在越过高垒时被人拦住:“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瓦满没有办法,只能停了脚步,跟着旁边的人一起忐忑不安地看着那道身影。
江唐并不是瘦弱的书生身形,相反,他有着硕长高拔的形体,只是清疏肃正的气度让人不自觉将他视为雅致君子。
然而,便是这样,他在这坑坑洼洼的大自然面前依旧渺小,如似不堪一击。
他靠近了。
水坝后的湍流发出叫人心悸的拍打声,那被填补的凿孔被挖开,然而还是晚了,被垒实的堤坝正在疯狂生长着裂痕。
突然而来的暴雨将洪水拉高,而在这个高度的泄洪口却被厚实堵住,巨大的压力沉沉冲了过来,欲势冲破坚硬的水坝。
“开始。”
斩钉截铁的清冷嗓音果断落下。
瓦满心里的不安越发躁动,心跳声都要冲破了耳膜,他忍不住大叫:“大人!快回来!”
江唐移了一步,堤坝挽留似的突然落下成块的泥——坝塌了。
跟着搭垒的瓦满动作顿住,瞪大的瞳孔里倒映着决堤的洪水猛兽,他作势要跳下去,又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会死的!”
那他家大人……怎么办?
瓦满挣扎不过,哽咽着抹下满脸的泪,用力掰起石块,声音嘶哑道:“我知道了,不要浪费时间了,快点搭!”
洪水无情地泛滥着,一道虚幻的影子飘在上方,月色透过它柔软的毛发,黑豆似的眼睛泛着机械质感的冷:[滴——宿主相关数据回收完成。]
皇宫内,未能完成保护任务的死士向他的主人请罪,冰冷彻骨的暴戾在安静的宫殿蔓延,叫人窒息恐惧。
“太后娘娘!不好了!”
许久未听见这句话的太后懒懒抬眼:“皇上又发病了?”
面色悚然的侍女直摇头:“不是,不是,是皇上提着把剑,杀去了摄政王的王府,想拦着的叶公公,都被踹开了。”
直接撕了脸面,甚至不顾叶务德的阻拦,皇帝是真心想杀了摄政王!
太后骤然起身:“陈望泽这疯子究竟是干了什么事?!能惹得皇帝违背先帝遗嘱都要砍了他!”
她拽起裙摆,沉下眉眼:“摆架——不,直接给哀家牵匹马过来。”
再慢些只怕是只能给那疯子赏谥号了,他死了事小,朝廷上那些人若是跟着倒台,她也未必好过。
唇亡齿寒。
所幸她赶上了。
那寒光逼人的白刃抵着脖颈,一点一点向下透刺皮肉,血珠滚滚。
还没有割到血管。
太后实在慌张,甚至顾不上尊称,直接叫了名字:“谢归安!”
阴鸷恐怖的男人置若罔闻。
“谢归安!你疯了吗?你杀了他怎么安抚朝廷?!他还有用!”
帝王动了,转过残戾的黑眸看她。
她忍下头皮发麻的冷意,轻声上前,看准时机一把拉开了帝王青筋暴起杀意四起的手。
不期然,对上受制于人的摄政王的眼,里面装满了愉悦的笑意和隐约的可惜。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利剑以破空之势穿过她的手侧,擦过摄政王的脸,划开一道凌厉的血痕。
低沉嗜血的嗓音落下。
“你争权,朕不感兴趣,天下而已,胜者为王。若是再有不该有的心思,朕送你去与先帝争争。”
帝王语气幽冷,分明低沉却像是冰锥在用力剐着骨髓,颤栗悚然:“皇叔。”
太后心惊肉跳送走发疯的帝王,余下发疯的摄政王还挂着神经质的笑。
他一把揽过贵气华丽的女人,含笑叫唤:“太后娘娘,臣好疼。”
女人推开他,一脸嫌恶:“你最好疼死!究竟干什么了你?”
摄政王绕着她乌黑的发梢,轻轻一叹,却不见惋惜:“不小心玩死了陛下最近心仪的宠物。”
太后站起了身,冷冷俯视着他:“江唐是吗?”
她看着面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男人,只觉得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实在恶心:“陈望泽,救下你是我最后悔的事。”
摄政王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敛成一个极为欢愉的弧度:“太后娘娘,世上没有后悔药。”
女人直接送了他一脚,转身离开。
她到底还是有些担忧帝王会不会被牵动暗疾,故而快马加鞭回了宫。
却是一殿的空。
“陛下说,这几日的政务劳烦娘娘了。”
太后一怔,吐出中肯的骂:“疯子!”
她现在是真的相信了陈望泽的鬼话——一心只会在意江山朝政的帝王竟然会大动干戈,抛下政务亲自去找一个生死不明的朝臣。
但是凭什么要让她替他处理这麻烦的政务?
骂骂咧咧的太后坐上了堆满奏折的桌案,批注的笔法竟是十分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