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言止急步走近,按住他持剑的手,佯装惊疑道:“张侍郎竟更关心兰儿在何处吗?”
“齐公向来蛮横,我心知要不回夫人尸身,前些日子我纳了兰儿,她近来常头晕乏力似是怀了身孕。”
“我多年只得了一女,且我儿与她生了误会,方才便差点伤了她,听奴仆说她被人抓了去,我不免更担心她一些。”
张肃烁敛眉收剑,虚情假意地反握住他的手,言语动容,似要落泪。
苏言止虽不信他这番话,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搪塞过去,只好应付地点了点头。
萧旖怜见他为难,拽出他被张肃烁紧紧扯住的手臂,假意困惑道:“兰儿不是张娘子之婢女吗?现下她正在里面陪着张娘子呢,张侍郎若是担心便进去瞧瞧吧。”
她笃定张肃烁不敢进齐家要人,不待他继续纠缠上来,便亲昵地拉着苏言止往东市的方向走,“苏郎君,再慢些可赶不及裁剪新样式了。”
东市,阿莫药肆。
师书白拉住热情招呼着苏言止和萧旖怜的掌柜阿莫,拿出方叶卷着的香料给他辨认,“阿莫,你可认得这香料?”
阿莫虚掩着鼻子,将方叶拿远了些,连声呛道:“这不就是兰昼夜香嘛,这香料你不认得,这蓉叶你总认得吧。”
“上回都与你说了,此香若于蓉叶中点燃三日不消。”
“这蓉叶焦黑一片,香料气息又如此浓厚,你竟还瞧不出来,不如将药肆关了算了,省得药材认不齐抓错药。”
师书白拽回蓉叶,退到苏言止身后,撇嘴反驳道:“我只是听你说过一回,又没见过,自然不能轻易确认。”
“上回你还将沾了泥之夏根错认成萱叶了呢,我瞧你才该将药肆关了。”
“去去去,”阿莫恼羞成怒地捡起清扫地面的毛草叶,扫向三人的脚面,不抓药便赶紧走,别杵在这碍眼。”
“等等,”苏言止挡在二人身前,往他手中放了一袋钱,指着半开的空柜子,问道:“木霜花可是没了?”
阿莫收了钱,笑容满面地扔开了毛叶草,拍打着他衣袍上沾上的灰尘,好声好气道:“可不是嘛,齐二郎和张夫人都患有虚症,常年差人来抓药。”
“方子来来回回换了不少但一直都有一味木霜花,我这本已比别处多备着些了。”
“但近日也不知怎么了,齐二郎和张夫人都病情加重了,木霜花尽数都让他们买去了。”
“尤其是张家桑五,每次抓药都多买一份木霜花和西芷,说煮花芷饮,我好心提醒他木霜花虽热补却不能多食,他还斥骂我多管闲事。”
“桑五?”萧旖怜在脸上比划着一道从嘴角至耳旁的伤口,惊讶道:“他脸上可是有一道刀疤?”
“是,是是,”阿莫连连点头道:“那刀疤狰狞可怖,我每次瞧见他都心惊。”
“前些年都是他兄长桑四来抓药,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换了他来。”
“桑四为人敦厚善良,又精通医术,教了我不少良饮,我总想着谢他一番,却再没见着他了。”
萧旖怜蹙眉微愣了会儿,攀着苏言止的肩膀,附耳悄声道:“桑五曾进张夫人院中偷首饰,被我与张娘子瞧见追了一路。”
“后来他想将我们推下河,所幸被站在假山后面之张夫人瞧见了,她手持匕首划伤了他,救下了我们。”
“张侍郎分明早便将他赶出了张家,不知他为何又回了张家。”
师书白歪着身子偷听,末了忽地捂住跟着他一起偷听的阿莫的耳朵,高声惊道:“桑五啊,我也认得他,那日落了场大雨,他满身满脸都是血地倒在药肆门前,我替他包扎了伤口,还分了他半块胡饼。”
阿莫没好气地翻眼道:“他瞧着便不是好人,你竟也敢救他,便该让他自作自受。”
师书白瞥他一眼,弱声回怼道:“可我学医便是为了救人啊,我若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门前,那我还学医做甚?”
阿莫气得抓住他的双手,挡在他的眼睛上,见他仍旧瞪眼看他,又捏起他的眼皮,气哼道:“你不会闭上眼睛吗?你父亲便是什么人都救才……”
他话说一半忽地僵住,抬眼去打量他的神色,见他没什么反应,立即改口道:“受人尊敬,你是想博个好名声吧。”
师书白骄傲地回头看了眼师安药肆的牌匾,理了理衣袍,挺直肩背道:“我父亲是世上最好之医师。”
“是,”苏言止转头拍向他的肩膀,温声道:“阿莫只是想告诉你莫要因为救人惹上是非。”
亲仁坊,柏家。
柏慎亘眯眼按揉着额角,揽过一旁整理书卷的柳青莲,扶着她的后颈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垂手靠在她的肩膀上,犯懒道:“夫人,眼睛乏了。”
柳青莲无奈地顺着他的脑后,柔声哄道:“累了便歇会儿再看。”
“木娘,”柏慎亘环住她的盈盈细腰,回想着他在鞠场佯装体力不支的怪异举动,将她抱得越发紧了些,闷声道:“你可有事瞒着我?”
柳青莲微愣了一瞬,掩下复杂情绪,反手解开他缠在后背的手,握住他的双手,认真道:“我不会做伤人之事亦不会骗二郎。”
“好,”柏慎亘捧住她一侧的脸,轻抚着她的眉尾,勾唇浅笑:“木娘不愿说我便不问,若你需要帮忙,便是利用我也无妨,你说过我们之间可以有秘密,但不能没有信任。”
柳青莲蹙眉看向他,心中的忐忑瞬间瓦解,她紧按着他的手背,几欲说出心中之事又都忍了回去,红着眼眶点头道:“不算秘密,一些旧事罢了,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烦恼。”
柏慎亘抚开她皱起的眉心,屈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心疼道:“你虽瞧着柔弱,可心里却比谁都有主意,我也曾疑虑你会不会别有用心,可又觉得没甚可想。”
“分明是我先招惹你,我既图谋你之所有,又何须担忧你所藏心思,你尽管去做想做之事,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柳青莲鼻尖泛酸,眼中泛着泪花,动容道:“二郎当真是傻。”
“也有些聪明,”柏慎亘狡黠一笑,对着门外招手道:“隐冬,日后你便跟着夫人吧,柳音音之身世便交由旁人去查,你尽管做好夫人吩咐之事,不必遮掩,我只当没看见。”
“喏,”隐冬僵着身子出现一瞬,又立即识趣地垂头退下,抿唇傻笑。
柳青莲捡起落下书案的书卷,推开他缠在腰间的手,板下脸审视着他:“可是萱儿告诉你了?”
“萱儿?”柏慎亘闷头仔细想了一会儿,恍然道:“前几日确实有个婢女跪地拦住我,说你与人私会,我没当真,原是说你与隐冬啊。”
“我嫌她碍眼,已差人送出府去了,旁人之眼时时粘在我夫人身上,我可不放心。”
柳青莲抬眸勾住他的下巴,弯唇而笑:“若我当真与人私会呢?”
柏慎亘瞬时变了脸色,圈住她的手臂俯身压近,他扶住她抵在书案上的腰,唇瓣紧靠着她红透的耳垂,沉声道:“夫人心里可只能有我。”
太乙山。
一个肤色异白的药人双目赤红地跪在布满刀片的刀笼之中,耳边一遍遍地回响着一道女声:“药人右,钥匙便藏在刀笼旁之药柜上,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能不能来救救我?”
他不停地在颈间摸索着什么,血红的指甲掐进皮肉之中也毫无知觉,寻找无果之下他无力地捶打着地面,哑声嘶吼着将手臂伸向刀笼之外,任凭刀片割刮进骨,血肉模糊。
极端的痛感似乎令他唤回了些许理智,他攥紧尾指大小的钥匙,失神地望着六合铁锁却不打开,艳红的血如雨落般嘀嗒敲响沉重的锁身,如同奏响了一首轻声的乐曲。
他忽地欢快地笑了起来,够起药柜底部的药酒仰头畅饮,猛然倾倒的酒水沿着微扬的下巴滴上滚动的喉结,灼烧着先前掐出的月形伤痕。
转眼间许久未有人整理的药柜中变得空空如也,只余下一堆滚倒向刀笼的药瓶,笼中人咽下最后一滴药酒,松开了手中的钥匙,不过轻轻一扯便扯开了精密的六合铁锁。
他扯下一截破碎的衣袍,缠住伤可见骨的左臂,缓慢地推开了囚禁他已久的隐门,走出了遍地是纸与墨的屋子。
连绵的绿意浓淡不一的画在留白恰好的山石之中,疏开他抑郁难平的悲愤,融进飞鸟与风相游的瞬间他突然便顿住了脚步,怔怔道:“风来风过,留下一切也卷走一切。”
一只彩尾的鸟类自远处飞近下停在他掌心之中,毫不惧怕地轻啄着他的指纹。
他虚垂着手顺了顺它光洁的羽毛,眼见污血顺流而下又惊怕地举远了手,将它朝着远方托起,轻声呢喃道:“走错了方向,误信了人,便会一步步跌进私心织就之网,囚入苦笼。”
“往前是仇家,往后可归家,你说,我该往何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