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坊,楚家。
苏言止与颜顾并排站在楚家阿郎生前居住的屋前,忽急忽缓的风将破败折断的门窗吹得砰砰作响,伴着不时被卷起的枯枝烂叶和不远处千疮百孔的石洞发出的幽幽呜咽声,不禁叫人浑身冷颤。
“三郎,我便不进屋了,”颜顾不忍望向萧条荒凉的屋景,满面愁容地拍了下苏言止的肩头,背过身垂头叹息。
“好,”苏言止推开半开的房门,独自走进杂乱的屋内,他沿着散落一路的书卷走至一个发霉的木箱前。
木箱被一截锦被遮盖了大半,里面尽是一些泛黄的碎纸,他蹲下身捡起被刀撬开的金锁翻看了一眼,又挑出几张尚能看清墨迹的碎纸,拼凑起一张堪堪完整的画。
“这是……”他拧眉细看,摘下颈间的长命锁放至纸边一一比对,确认相同后,又继续翻看箱内的其他碎纸,疑惑推想:“楚大郎锁着一箱长命锁之画,而柳音音也恰好藏着一个长命锁,这其中究竟有何关联?”
他环视屋内,除了方才的画之外再无其它可疑线索,楚大郎屋内的布置十分简陋,唯独方才木箱上的金锁最为贵重,显得格格不入。
“莫非这长命锁与黄金箱有关?”他望了眼地上的金锁,快步走出屋内,将碎纸片递给颜顾,“楚大郎锁着一箱长命锁之画,我瞧着有些奇怪,颜公可知其他关于长命锁之事?”
颜顾捏紧了手中的碎纸片,凝目回想:“那段时日楚夫人即将产子,楚大许是满心欢喜,故亲手绘制了些样式想为孩儿造一个长命锁吧。”
他举起手中的碎纸,想了想又觉不对,随即摇头道:“可这长命锁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画纸而已,何故上锁?若说怪事倒还真有一桩,晓晓当年离家前一字未留却将自己那把长命锁留给了香香,莫不是这长命锁另有用处?”
“楚家留世之物怕是只有黄金箱了,”苏言止摩挲着手中的长命锁,皱眉问道:“颜公可见过黄金箱?那龙凤锁又是何物?”
“见过,”颜顾回头望了眼屋内,当年倚在门前抱怨楚相月只知解锁的场景犹历历在目,“不过是个黄金所造之箱罢了,龙凤锁便是两个相连之机关锁,需得两边同时解锁才能打开。”
“楚大之所以想打开黄金箱只是因为他这一代子嗣单薄,而黄金箱上又刻着楚家历代传承之印记,他欲寻法解惑而已,说来长命锁与龙凤锁锁眼相差不大,或许是黄金箱之钥匙。”
“或许柳音音留下长命锁不只是想说他有一个孩子,”苏言止神色郑重道:“若是我们能寻得黄金箱,当世人之面打开,便能替楚家洗清冤屈了。”
“只可惜太晚了,”颜顾悲声苦笑:“此法当年我也想过,但黄金箱被盗,我苦寻无果,想尽办法也没能救下楚家人,如今比起洗清冤屈,我更想让他们重新活过。”
苏言止回以泪光,无声应同。
安邑坊,晏家。
晏盛倚在两个小妾怀中,指着晏殊容破口大骂:“你以为你仗着谁之势,若不是你姓晏,就你这张怪脸便连乞儿都看不上,明日马球会苏言止和周默然你若不攀上一个,我便将你阿娘发买了。”
晏殊容抬手遮住右脸的疤,惊慌失措地跪地哀求:“儿知错了,儿只是怕儿这骇人容貌会误了您之事,您千万别发买我阿娘,您说什么儿都照办,儿定,定想办法攀上……”
“呵,”晏盛讥讽地瞥了她一眼,嗤笑道:“蠢模蠢样,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明日将人邀着去香山酒肆,自会有人帮你办成此事,听明白便赶紧滚,莫要杵在这碍眼。”
“是,”晏殊容惊颤着捂紧右脸跑了出去,直至气喘吁吁才敢抬起头,她避开路旁看笑话的婢女,绕路走进一个昏暗破旧的屋子里,待看到熟悉的背影时,捂着心口长舒了一口气。
“隐冬,”她撕下脸上假制的疤痕,走近他焦急询问:“你身子可好些了?毒可有清干净?”
“早已无碍,”隐冬站在暗处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日光打量着她的神情,“晏公又差你去做何事?”
“他命我攀上苏少卿或者周将军。”晏殊容垂眸抿唇,低声道:“明日香山酒肆,有人设局,大抵是要以我清白换一个棋子身份。”
“香山酒肆,”隐冬眸色微变,冷声道:“夫人中毒,米山之死果然与晏家有关,你明日只管往苏少卿跟前去,他心中唯有萧娘子一人且对香山酒肆心有堤防,应是不会中计,至于周将军,他性情冷厉,许是会伤着你,你还是莫要接近为好。”
“好,”晏殊容浅笑着望向他,目光落在他眉眼之间,轻声呢喃:“若是你没恢复记忆便好了,你不做柳家人,我也不做晏家女,我们都有路可选。”
隐冬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低头看她:“阿荣,柳家有恩于我,我不能背信弃义,你若想逃离晏家,明日我便想法子助你离开此处。”
晏殊容摇头轻叹:“我若是走了谁还能帮你在晏家找线索?没了线索,你这恩怕是总也报不完了。”
“不必因我绊住你,”隐冬将袖中匕首递至她手心,按住她的指节使她牢牢攥住匕首,沉声劝告:“你知我无心,这路,你该替自己选。”
他同她认真点头,而后毅然走过她身侧,临开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明日我会同阿郎一道去马球场,你若想走便来找我,柳家旧人如今尽数听我差遣,救走你与你阿娘不是难事。”
晏殊容怔怔地望着一瞬消失的身影,心头一沉,她看着左手的匕首与右手的疤痕,忽地左手一松,手中匕首砰当坠地,她贴回疤痕,喃喃道:“可我也有恩于你啊。”
晏家门外,萧旖怜方跟着被收买的采买婢女溜进晏家,便被一个瞧不清容貌的郎君拽离了队伍,她怕身份暴露不敢惊呼,一路跟着他走进了一个僻静无人的院落之中,屏息打量着他的后背。
“晏家你竟也敢乱闯?”
一道又急又怒地声音乍然传进她耳中,吓得她心头一颤,她赶忙低下头,佯装平静:“婢子不知郎君说甚,阿郎差婢子们去采买东西,若是迟迟不归该领罚了。”
“你当真敢去见我阿耶?”晏鸩挑起她的下巴,勾着唇角俯身逼近:“小酒鬼,多年未见,你胆子倒是越发见长啊!先是偷闯晏家刺伤奴仆,救下苏少卿,今日又假扮婢女偷溜进晏家,你便这么想进晏家吗?”
“你……”萧旖怜被迫抬头看他,认出眼前人后,气恼地扭头挣开他的手,抬头瞪他:“一杯倒 ,你早便认出我了竟还有意戏耍,莫不是忘了我们是过命兄弟。”
晏鸩皱眉回瞪:“谁同你是兄弟?我大兄方让人毒死不久,你可莫要乱认。”
“一杯倒,你莫要在这胡咧咧地乱说,我虽是有意来找你帮忙,可你不帮也罢,你只当没瞧见我好了。”萧旖怜冷哼一声便不再理会他,做了个不屑地鬼脸转身往外走。
“小酒鬼,你不知道我阿耶近日见不得苏家与萧家人吗?” 晏鸩大步越过她,无赖地挡在她身前,沉声提醒:“晏家遍地都是险处,你这般直愣愣跑出去,只怕东西还没找到,便让人给抓去了。”
萧旖怜理直气壮地反问:“你怎么知晓我是来找东西而不是来找人?”
晏鸩环住双臂,勾唇而笑:“你能来晏家找谁?找我那过世不久之大兄,还是久不归家之二兄,亦或是缠绵病榻之四弟与蹒跚学步之五弟?”
“都不是?哦……”他拖长尾音,低头凑近她耳边,故作惊讶道: “来找我呀!”
“是又如何?”萧旖怜学着他的样子,环住双臂,强撑撑着气势抬眼看他:“我从前可是救过你不止一次,这次,你究竟帮不帮我?”
“赌酒那次若不是我帮了你,你可是要在众人面前丢脸,诗会那次,他们骗你吃墨汁,是我拆穿了他们,百花宴那次,他们欺负你,也是我将他们揍了一顿,还有那次你落水可也是我跳进冰水里,将你救了上来。”
她愤愤不平道:“晏三郎,你全都忘了吗?”
“进屋,”晏鸩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挑眉逗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屋内走,见她站着不动便又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屋内拖。
他关上屋门,甩手道:“倒是比前些年重上不少,一只手都拽不动,不过让你进屋,你摆出这副模样做甚?难不成你还想在院中大声嚷嚷你要找之物?”
萧旖怜学他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挑眉抬下巴,回怼道:“进屋说便进屋说,你方才这般作甚?瞧着像是……”
“像是什么?”晏鸩神色无辜地盯住她:“小酒鬼,你莫不是以为我存了什么坏心思,想到那处去了吧?”
“哪处那处?”萧旖怜摊手歪头,眨巴着眼睛真诚发问:“我不过是想说你瞧着像个愣头,你又错想到哪处去了?那处究竟是哪处?”
“你!”晏鸩气瞪着她,噎道:“惯会说怼,鬼鬼祟祟溜进晏家想找什么?”
“过来,”萧旖怜招手示意他弯腰,而后踮脚凑近他,附耳道:“你可还记得你父亲娶四夫人那日,我们沿路观望,无意之间发现你二兄与四夫人私会之事?”
“你不是为着齐二郎进晏家而是为了我二兄与四夫人?” 晏鸩骤然神色凌厉地瞥向她:“我二兄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四夫人前些年惨死与他脱不了干系,你快些将这事烂在肚子里吧。”
“四夫人之死同晏二郎有关?”萧旖怜回想起当年四夫人被冤魂索命之事,方想多问两句却见他面色不悦,随即摆手否认:“我不是为了你二兄和四夫人而来,我来是想找四夫人当年所穿之婚服。”
“婚服?”晏鸩怔了片刻,侧身望向别处,神色躲闪道:“四夫人之物早已让人尽数烧毁了,父亲视她为不祥之人,别说是婚服了,便连她身边婢女奴仆也全都发买了出去,你找那做甚?”
萧旖怜见他仰头僵站着一动不动知他话语不真,佯装惋惜,蹙眉轻叹:“苏少卿送来之婚服总也不合我意,他说婚服大都是一个样式相差不大,我同他说当年四夫人所穿之婚服甚是华丽精美,他偏不信,我本想再来瞧上一眼,带与他看,没想到竟已被烧毁了。”
晏鸩转头看她,凝目暗想:“四夫人进府时怀着身孕,阿耶对她十分宠爱,吃穿用度皆优与旁人,婚服倒也确实十分华美。”
他认真问道:“你当真喜欢那婚服?”
萧旖怜弯唇而笑,连连点头道:“喜欢。”
“罢了,”晏鸩叹息一声,拉开门:“四夫人之旧物还有些藏在我二兄屋内,他近日不在家,我领你去找婚服,你低头跟在我身后,莫要东张西望。”
“晏三郎尽管放心,”萧旖怜笑眼弯弯地望向他,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将他推出屋外,紧步跟着他一路走至晏二郎的院落。
二人还未靠近,粉衣婢女便急步拦上前,柔声劝阻:“二郎还未归家,三郎莫要再向前,有何事告知婢子们便好。”
晏鸩同站在粉衣婢女身后的紫衣婢女点了点头,面色如常地看着她将粉衣婢女打晕,领着萧旖怜走了进去,解释道:“蜘儿是我放在二兄身边之人,我从前救过她一命,蛛儿有暂忘症记不住前日之事,四夫人旧物藏在柜中螺钿箱中,钥匙在枕下。”
萧旖怜迅速搬出螺钿箱,拿了钥匙开锁,张望着门外担心道:“暂忘症是何病症?若是蛛儿记起此事,告知于晏二郎,那蜘儿岂不是有危险?”
“她伴二兄时日最久,便是靠着这暂忘症才能留在二兄身边,二兄最早明日才会归家,若是明日她真记起今日之事,那她之处境许是会比蜘儿更危险。”
晏鸩拿出柜中的瓷瓶,倒出里面的赤红药丸在鼻下嗅了嗅,“她患上暂忘症大抵是因为这些古怪药丸,不过这药丸倒是对蜘儿没什么用。”
萧旖怜心惊地看着箱中同颜家密室内一模一样之婚服,回头望向晕倒在地上的蛛儿,隐有不安道:“若是这药丸对她也不管用了呢?”
“她聪慧至今,自是不会多说,”晏鸩倚墙冷笑:“听蜘儿所言,这药丸是蛛儿从一位老医师那得来,奉与二兄,而后不久四夫人便遭冤魂索命,我那二兄偏生又藏起这么些旧物,你当真以为什么药丸能有如此奇效吗?”
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垂眸看向她,嗓音蛊魅道:“若是真有,小酒鬼,你吃了这药丸,会不会忘了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