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坊,颜家。
颜家奴仆手持棍棒站立于大门两侧,静候着颜如玉的归来。
颜如玉风风火火地进了门,望着前方背手而立的宽厚背影,微愣一瞬便径直走向了一人宽的木凳,视死如归地趴了上去。
他抱着木腿,抬头看向颜顾,试探道:“阿耶奔波一路,不若过两日再动手吧?”
颜顾接过奴仆手中的木棍,架在他的臀部上,厉声质问道:“三年内去了平康坊几次?”
颜如玉挑眉对着一旁的阿渊使了个眼色,抹泪道:“阿耶何出此言,儿分明日日在家温书啊,您若是不信,大可以问阿渊。”
阿渊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边,低头哆嗦道:“大郎,奴实在是怕阿郎,便将,便将所有事都一一告知于阿郎了,您,您还是尽数招了吧。”
颜如玉抱住脑袋,冷哼道:“我,我,我招什么招,你,你们都当这是刑场不成,我又不是犯人,我无话可说,要打便打吧,我受得住!”
颜顾掂了掂手中的木棍,神色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渊瞅着他手中的木棍,心紧了又紧,神色惊惶的仿若那木棍要打到他身上似的。
不知怎的,颜顾忽地叹了口气,扔了木棍,一声不吭地独自背着手往屋内走去,佝偻着的背影好似瞬间苍老了数年。
颜如玉战战兢兢地抱着脑袋数了半天数,见木棍还没落到臀上,内心好似被滚油煎烤翻腾着,他眯眼侧头往后瞧,却未瞧到人影,疑惑道:“人呢?还打不打了啊?”
“阿郎走了,大郎要不先起来吧。”
阿渊自顾吞咽着口水,提心吊胆地去扶他。
颜如玉不甚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揪过他的招风耳,低声道:“此事,我暂不与你计较,你去将东南院收拾出来,过几日我会从平康坊领个娘子回来,她怕生,你挑几个可心婢女小心看顾着,千万别让我阿耶发现啊!”
阿渊一脸为难道:“这如何藏得住啊,大郎莫不是还没消气,在这拿奴逗闷子吧?”
颜如玉不耐挥手道:“去去去,快去办,莫要在这耽搁时间了,此事办成了,月钱翻倍,你不是想攒钱……”
“是!”
这回不待颜如玉将话说完,他便麻溜地跑走了。
颜如玉起身,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衣袍,他抢过右排奴仆手中的木棍,恐吓道:“阿耶一回来,你们便全部倒戈了,真是没骨气,下回再敢拿木棍对着我,小心我将你们一个个都发卖了,怕不怕?”
左右两排奴仆整齐划一地摇了摇头,高声道:“奴们誓死听命于颜将军!”
“将,将,将什么军?这里是颜家不是战场!”
颜如玉气得两眼发懵,大手一挥道:我懒得与你们置气。”
安邑坊,齐家。
齐遇鬼鬼祟祟地拿着铁铲,领着楚围和师书白进了齐家偏院。
他裹紧了衣袍,东张西望了一阵,颤栗着轻咳道:“裴知啊,我带人来看你了,都是意外,你可千万别记恨我啊!”
师书白盯着无甚异常的草地,双腿发软道:“裴……裴郎君,当真歇在此处地下吗?齐……齐二郎,齐家这风水可真硬,竟也没闹鬼怪。”
楚围神色冰冷,拿过齐遇手中的铁铲便开始小心翼翼地挖。
齐遇抿唇不敢出声,双腿微屈,一有奇怪的声响便吓得要往下跪。
师书白手上扶着他,腿上却也同他一样,忍不住地要往下跪。
“咚!”
“齐二郎!”
两道声响打破死寂,齐遇与师书白双双跪下,声泪俱下:“啊,啊啊……”
楚围回头看了眼快步走来的苏言止与柏慎亘,并未理会,他放下铁铲,双手轻柔地抚开棺木上的碎土,沉息撬开棺木,神色瞬间凝固。
他抓住身旁瑟瑟发抖、不敢睁眼的齐遇,怼到棺木里,恼道:“裴知在哪?你睁眼看看这棺木里,到底是什么?”
齐遇捂脸大哭道:“不,不要啊,我没有害他,都是意外……”
苏言止一把拎起师书白,拽住他和柏慎亘,一同往棺木里看去。
三人俱惊,棺木里竟只放了根木柴。
苏言止捏住齐遇的脖颈,缓声道:“齐二郎,冷静些。”
齐遇抚着心口,睁开眼睛,脚下一滑,跌坐在棺木旁,指着木柴震惊道:“裴,裴知跑了!”
苏言止望向楚围,神情严肃道:“你当真确定那人是裴知?”
楚围看向齐遇,皱眉道:“我那日在那废墟中找到了一串裴知之物,离去时又见他对着一具焦尸念着裴知之名,故以为那是裴知,但我并未亲眼见到那具焦尸,究竟如何你应当问他。”
齐遇惊慌无措地摇头摆手,多日累积的惶恐于一时释放了出来,仰头哭嚎道:“我瞥见那人脚骨上有六个脚趾,同裴知一模一样。”
“是。”
楚围垂头沉声道:“裴知天生异趾。”
众人静默,唯有齐遇不合时宜地嚎啕大哭,一连呛了好几个气嗝。
约莫六分后,苏言止率先打破平静,扶住楚围的肩膀问道:“裴知可有什么仇家?”
楚围当即摇头道:“他即使是醉酒也只会吟诗作赋,心思干净纯明至极,从不会去招惹旁人。”
柏慎亘点头认同道:“确实,裴知很少与人打交道,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读书写字,不过他曾经与我说过齐二郎不似旁人说得那般荒唐。他应是对齐二郎多有赞赏,如若不然,以他那性子,那日他定是不会来齐家赴宴。”
齐遇不知是感动亦或是愧疚,竟瘫坐在地上顺着土石一路滑进了棺木里,他抱起木柴,抽噎道:“那些士子中,唯有裴大郎对我尊敬亲和,其余人皆因我姓齐而多加鄙夷,可我却害了你,便让我拿这条命去赔你吧!”
“砰!”
齐遇猛地举起木柴,对着自己脑袋一砸。
木柴应声而裂,齐遇安然无恙。
“……”
师书白不忍看他一人尴尬,递手去拉他,轻咳道:“齐郎君,要不先上来吧。”
“是,是是,” 齐遇立刻接过话,起身道:“方才是我一时冲动,活人也不好一直待在棺木里。”
话毕,他忽觉不对,扭头去看楚围。
只见他眼皮掀动,静瞳似一潭死水。
“呼……”
齐遇不由自主地环抱住双臂,深觉四周寒气阵阵。
他凑到于他而言还算亲切的苏言止身旁,提议道:“苏少卿不若去柴房审审那个纵火之奴吧?”
“合该早说,”苏言止挥袖将他推上前,不放心道:“你可差人将他看守好了?”
“那是自然,”齐遇拍着胸脯保证道:“我齐家守卫一向森严,绝不会出差错!”
苏言止内心不安道:“便是你齐家,才让人担心。”
齐遇领着一行人左拐右拐,走进一处稍有些破旧的院子里,他呆站在院中的柴房前,看着断裂的三道锁,傻眼道:“看,看守之人去哪了?锁怎,怎么都断了?”
楚围瞪目怒道:“齐遇,你是又想耍我们不成?”
苏言止扶额深叹,进屋查看一圈,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柏慎亘无声感叹道:“齐家守卫还真是一言难尽……”
平康坊,柳玉儿院中。
萧旖怜与她面对而坐,举杯相饮,交谈甚欢。
柳玉儿掩面而笑,碰上她的酒杯,欢快道“我可是多年未碰见如你这般有趣之人了,说吧,还想套我什么话?”
萧旖怜停住倒酒的动作,讶异道:“柳娘子早便看出来了,为何还尽数相告。”
柳玉儿随意地盘着腿,反手撑着一侧的脸,轻挑起弯眉尖梢,狐狸般眯眼笑道:“我啊,这般年岁了,总不好将秘密都咽进孟婆汤里吧,你既哄我高兴,便是告诉你也无妨,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她轻叹一声,饮了口酒,将蒙了尘的心事一一清扫,婉声细数道:“那年楚家蒙难,一众男女老少尽数入狱,楚家女因面容姣好,极善曲艺,便被送来了坊内。”
“初见她那日,她便替我挨了顿鞭罚。”
“贾母严厉,练不好曲艺,挨打是常有之事,我性子烈,时常辨不清处境,总以为还同在外乞讨流浪时一样,打赢了所有人便不用饿肚子,直到她来了,我才知道该如何在这坊内生存。”
“女兄、女弟们皆与贾母同姓,她一来便顺着规矩改了姓,贾母故意刻薄,说音音好记,她便连名也改了,脸上不见丝毫难堪,甚至在我唤她音音时,她眼中还蕴着些雀跃。”
“她性子粗泛,好似从没有什么事值得放在心上,旁人辱骂,她不言,旁人抢食,她不争,旁人传谣,她也不辩,温水一般,不冰不烫,伤不着人。”
“我同她急过几次,要她硬气着些,莫让旁人欺了去,可她却说,她这条命由不得她做主,隐如云气,无波无澜,才不易让人瞧出端倪。”
她笑了笑,一时之间,口中酒似苦水般,难以下咽。
一杯酒后,许是说久了,亦或是烈酒辣喉,她嗓音逐渐变得沙哑起来,于是字句言语,声声刺耳。
萧旖怜蹙眉,听她毫无波澜地道出柳音音于她心底种下的旧疤。
“楚家女命贵,自有人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