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啸看向严君，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他无声的叹了口气，也跟着走了进去。

看到石床上躺着的严秋林，辛啸吃了一惊，此时的严秋林完全不似五年前在罔城的那般模样，脸色灰白，瘦的不成人样，两颊的颧骨已然塌陷，双眼无神的注视着辛啸。

屋内陈设很是简单，一张石床，一把椅子，一张木桌上盛着浅浅的半碗水，没有一点热气，这屋里还真是寒气深重。

辛啸僵在原地，双膝有些发软，他都不知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人，虽然不算是痛恨，但究其根由，严秋林要对邱悦风的死负上一定的责任。

身后有地面摩擦的声音，辛啸回头一看，是严君推了一把椅子在他身后，严君温和的道：“坐吧。”

严侧上前一步，坐在了塌边，神色凝肃的看着辛啸。

辛啸虽然坐了下来，但还是神色不安的去看严君，严君就站在他身边，他才稍许心安了些，不过还是没往严秋林这边看，视线游离。

“辛啸。”严侧叫他。

辛啸不得不把头扭了过去：“啊。”

“父亲一直很愧疚，对你。”

辛啸哦了一声，又把头转向别处。

“辛啸。”这次是个苍老的声音，应该是严秋林在叫他。

辛啸不由的又转过了头，看到严秋林浑浊的眼球里满是自嘲，他抿了抿双唇，只想躲避那带着愧意的目光。

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手指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肩头。

辛啸轻轻的嗯了一声，这才抬头与严秋林对视，他是严君的父亲，不管如何，不管他在罔城对自己做过什么。

严侧替父亲掖了掖被角，回头静静地看着辛啸。

“十五年前。”

辛啸的头顶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但又觉得错愕，为何是十五年前，而不是五年前，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后背紧紧的贴着椅背，僵硬的无法动弹。

严侧接着说道：“在阔城的马厩。”

说起马厩，辛啸没注意到严侧说的是阔城，又做贼心虚的偏头去看严君，渐渐蔓延上心头的潮水突然被一记闷拳给砸的溃散而去。

“你杀了人。”

辛啸几乎是自发而动，他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苍白的犹如一张白纸：“什么？”

严侧的脸上毫无波澜，不过严君的手正在微微发抖，顺着辛啸的肩头，滑落到了他的手臂。

严侧神色平静：“父亲后来去查了，金地去死在了青楼的房间里，金地去的夫人带着你，把金地去的尸体丢在了马厩，而金地去，就是你失手杀死的。”

辛啸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严秋林调查过这件事情，真相终究是要大白的。

严侧视线移开，去看严君：“这些严君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你的手上沾血。”

沉默半晌，严侧又道：“我们不知道的是，你为何会杀了金地去，不过辛公子你也可以不说，这事毕竟是关于你的隐私。”

辛啸的右手搭着椅背，脸色很是难看，眉头抽动不已，好半天扶着椅背缓缓坐下。

严君的手转而握住了他的手臂。

辛啸抬眸看向严君，剧烈起伏的胸口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不过，就因为这件事，父亲就想到了你。”严侧已然站起，挡在了严秋林和他们的中间。

辛啸想去看严秋林的脸，没有看到，只看到了床榻上高高隆起的被褥，应该是严秋林把身体蜷了起来。

辛啸不得不问：“想起我什么？”

严侧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向了门外：“他之前就有了一个计划，十五年前的清雅山，他们八个人落败之后，无意中提到过阴芽剑，长坤道长知道魔剑在何处，只是苦于找不到阴芽的主人。”

辛啸的呼吸突然凝滞了半拍，眼神开始呆滞，一眨不眨的盯着严侧，他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感到接下来说出的话，不是自己想要听的。

“自从查出是你杀了金地去，我父亲找上了长坤道长，提到了你的存在，很巧，不久之后你的父亲辛广林，带上你去了轻州，还去了尹家，或许是长坤意识到了尹家要出事，又或许是专程去找你，他没能阻拦尹家的惨祸，却看到了你把尹睦推进了火场，于是，阴芽对你认了主。”

辛啸摇了摇头，不是严侧所说的凑巧，可能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玄机，辛广林带回山娲，没有将其给尹和，这就是玄机之一。

作为一个凡人，怎会知道山娲的神奇，定是有人将这一玄妙告诉辛广林，然后挂在了辛啸的房梁之上，不过这件事辛啸知道，长坤在与他的最后一面，将关于这一段的真相告诉了他。

对此，辛啸并不惊诧。

尹家出事，长坤应该不知道，这就是一桩巧事，就是另一玄机，殷离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找上了尹和，好巧不巧，尹和找的是辛广林，要的就是这八块仙石。

于是两件事情就碰到了一起，辛广林去了清雅山，遇到了长坤，长坤应该是一直跟着他，佯装偶遇之后，和辛广林说了山娲的事情。

想到这里，严侧又说：“长坤道长看到了你把尹睦推进火场的一幕，就知道父亲说的没错，于是。”

于是什么，自从长坤找上了辛广林，山娲吊在了辛啸小屋的房梁上，一切都已经开始了，无法挽回，这一根绳索就开始拉直了，缓缓的通向了罔城这座地狱般的城郭。

辛啸重新站了起来，转身就出了屋，屋外虽然寒冷刺骨，总好过屋里的压抑和憋闷，他大口的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寒气逼人的冷风直蹿入他的肺管。

胸腔里无法言说的沉郁，辛啸开始剧烈的呛咳起来，五年前在罔城大火中的几天，他一直在不停的咳嗽，可是自从出了罔城他就没怎么咳过，可如今提到了往事，他的陈年旧疾好像又犯了。

辛啸双手撑着墙面，低着头，脸颊和鼻翼都有滚烫的湿润感觉，严君就站在辛啸的身边，这次他没有抬手，只是沉默的看着辛啸的后背。

片刻后，严侧迈步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无声的叹了口气：“严君，这些事父亲不让我告诉你，因此，唉。”

沉默半晌，严君淡淡的问：“他的咳嗽，是和山娲有关吗？”

虽然和辛啸重逢后的短暂时日中，没有听到过辛啸的咳嗽，可他还是心有余悸的想起了石屋后地道里辛啸的剧烈呛咳声。

严侧道：“没错，我听父亲提起过，山娲入体十年，阴芽自会造访，十年后，山娲会带着阴芽出体，对所在之人的身体会有一些伤害。”

“伤害？”严君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重则伤及性命，轻至损害肺腑，我看辛公子不是太严重，他属实很幸运，很有可能经历了那次大火，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辛啸确实值得庆幸，山娲带着阴芽出了体，他只是灵力减了大半，其他并没有什么不适，想到这里，他摆了摆手：“我只是吃到了几口冷风，不是山娲造成的。”

他转过头，靠在了石墙上，喘了几口气：“那严宗主的身体，又是怎么回事？”

严侧无奈的笑了笑：“长坤长乾成了残疾，巽真道长无法回道观，梁坎的魂魄附在了一只猫上，尹艮惨遭灭门。”

闻言，再如此唐突，辛啸还是打断了他：“等下，严大公子，尹艮的灭门是之后的事情，应该和清雅山没有关系。”

严侧嘴角微勾：“你怎知没有关系？”

辛啸转头与严君对视了片刻：“什么关系？”

“听严君说，你看到尹艮是自己自杀的。”

辛啸默认。

“自杀，不算是平白无故，自己家的人都被杀了，他反而自杀，你不觉得蹊跷吗？按照常理，应该是报仇。”

严侧说的不无道理，辛啸总觉得当时尹艮的眼神有古怪，似乎有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情绪，他点了点头。

“邱悦风是邱家人，对落地七星阵的反噬，他应该能应付的游刃有余，还有我父亲，在外人看来，父亲应该是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只是其中的隐疾他不便与人说，也不愿与人说。”

辛啸就站在窗口，面前的窗户很小，只有小小的一个一寸见方的口子，他稍稍矮下了身，也正好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严秋林。

严秋林平躺在床，双目紧闭，自始至终，这段时间他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罔城的事情一结束，严秋林就此回了临海崖，再不出门，外人只当是他闭关，不理世事，却没想到是因为如此。

辛啸才收回目光，屋里就发出了砰的一声响，严君身影一闪进了屋，严侧看着床上的父亲，和掉在床下完好的一只碗，碗中的水洒了一地。

严君蹲下身捡起，将碗重新搁在了桌上。

严侧回过头来，眼里尽是满满的无奈：“辛公子，严君对这些事确实不知，当年父亲做了一件荒谬的事情，托人要了你的八字，和严君的八字找人测过，结果是天作之合。”

“啊？”辛啸的心跳漏了半拍，嗓子紧了又紧。

严侧接着道：“父亲是想在十年后，让严君在不知的情况下，助你灭了落地七星阵，虽然得出的结论有些荒谬，但也算是好的，知道不会相处不来。”

辛啸都觉得很是尴尬，转过了头，不过立马想起了这话的关键一句，严君什么都不知道，那马厩里的那个吻，又是什么，是出自严君的真心，还是。

辛啸还是想起了那件牵绊他心思的事情，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不知合不合适？”

严侧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一定会问那件事，是父亲利用你伤了邱堂主的事情？”

辛啸颔首，神色凝重。

“父亲回来后和我提过，当时是因为他已料到邱悦风要动手杀他，也是看到你和严君进了阔家巷后，才想出来的办法，父亲那时身体已经不行了，与邱悦风正面交手定是斗不过的，只能用了这个最不该用的办法，再说，邱悦风的身上也被施了法，要想落地七星阵彻底失败，他也必须要死。”

严侧苦笑一声，接着道：“可父亲没想到，你竟然一掌没能直接杀了邱悦风，你的手中也没有阴芽剑。”

辛啸吁了口气，心中的那一点淤积正在慢慢消散，自己在劫难逃的棋子命，阴芽认他为主，谁都会想到利用他去杀人，他又一次偏头去看小窗，去看一看那个一直在把自己当作棋子的人，可没看到严君。

他猛地转过身来，与刚踏出石屋的严君对了个正眼，心中忽的七上八下，慌张的挪开视线，手指不由的抠进了石墙。

严侧已经走下了石阶：“我先走了，月姨一会给父亲送饭。”

严君转身关上了门，见辛啸站在原地，道：“走吧，山上冷。”

辛啸默然片刻，问：“严宗主不冷吗？”

严君脚步微滞：“不冷，他不能呆在潮湿的地方，身上会生红疹，身体也会觉得疼痛，难以忍受。”

怪不得，这里干燥的没有一草一木，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石屋顶上还有一层宽大的石板，将石屋严丝合缝的罩在里面，就算下雨，也不会让一点雨水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