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张起灵被天授。但奇怪的是,明明应该忘记一切的他却没有忘记张童哑。
那时,张起灵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个人偶或许和“它”有那么一丝关系。
而后,他带着面前性情大变的张童哑去了西藏。
因为,在那边的雪山上,有一个人一直在等他。
“好高的山啊……张起灵,这座雪山你去过吗?我只对长白山有印象。”
张童哑冲自己的手心哈了口气,直到白气消散在冷风中才抬头看面前的人。张起灵一句话也没有说,大抵是失了忆的缘故,整个人显得有些薄凉。化了的雪重新冻结在他的睫毛上,眉眼之间尽是苍白。男人抬头看着山,缓缓吐出几个字——
“我来了。”
初来喇嘛庙的二人被上师收留。三个人端坐在屋内,人偶捧着一碗酥油茶喝得正欢:虽然她感受不到冷暖气息,也没有饥饿饱腹的欲望,但任谁在屋外大雪纷扬,屋内火炉茶饭的环境之下,都会忍不住来上几碗吧?
张起灵也抿了几口酥油茶,而后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上师,淡淡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白玛。”
上师听到这儿,大抵也是知道他要来找谁了。但现在的情况那个女人当初对自己说的不一样——那位埋葬在藏海花下的贵客说的是会有一个人来找,但如今怎会是二位……
“不知贵客怎又带了一人前来?这位小友是……”
“她是张童哑。”
张起灵告知完名字后便没再说什么,上师见此心里也明了了,朝他轻点头:“那二位贵客便在此留下吧。”
张童哑一来到一个新地儿,马上就回到了当年刚来张家的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张起灵被上师们带走了,说是要让他去悟,让他把自己悟到的刻在那块石头上。
人偶坐在雪里歪歪头,看着不远处神情淡漠正在一下下敲击石块的男人,显得有些呆。站在她身后都快睡着了的小喇嘛突然听到“哧”一声,赶忙拍走瞌睡定睛去看——人偶在一处地儿坐了太久,一动不动的,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全落在了她单薄瘦小的身上。刚才那一声响便是厚雪顺着张童哑动作而滑落造成的。小喇嘛再去看,就见人偶盘坐着的一双腿全被雪掩住了,他估摸着再坐上一个钟头,那雪都能没到张童哑的腹部。
“贵客,您别坐在雪里了,万一冻着怎么办?”
小喇嘛这时候还不知道张童哑的真实身份,他就单纯地认为这只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只是体质略好些的常人罢了。
“我在想,为什么上师非要让张起灵刻那块石头呢?”
张童哑依旧坐在雪地里没动弹,小喇嘛见状就从屋内取出了条厚厚的毯子,小心翼翼地铺在人偶身上后看着那正对着一块石头发呆的张起灵道:“上师说,等那日这位贵客雕出了自己内心所想的东西后,他才能见到那个人。”
“白玛?”
“嗯。”
张童哑没再说话了。
又过了许久,直到小喇嘛再次昏昏欲睡时,一直坐在雪地里的张童哑才淡然开口:“曾经也有人陪我坐在雪地里的。”
小喇嘛睡眼惺忪,往手心里哈口气后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脸说:“是那位贵客吗?”
张童哑摇摇头:“不是。”
“那会是谁?你的亲人吗?”
人偶落寞地捧起雪来,淡淡道:“他已经不在了”顿了顿,张童哑张开嘴吃了一口雪,“我不知道他对我来说算不算的上是亲人。”
小喇嘛对她吃雪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反倒是对她口中所说的那人起了兴趣:“那你会想他吗?”
“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他是你的亲人吗?”
上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小喇嘛身旁。他看着孤身一人坐在雪地里的人偶,轻飘飘地问了句。张童哑对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才开口给出自己的回答:
“我不知道。”
上师示意小喇嘛进屋端一碗酥油茶来,而他则是缓步走向雪里,替人偶拂掉了肩上的雪:“或许你早就认同了他在你世界中的存在呢?”
“……”
张童哑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在雪地里用手指画出的一个大大的爱心:那中间还点了四个点,看上去像火柴人;仔细去看的话,还能看出那其中有三个点是围着中间最小的圆点,四个人手拉着手。
人偶那胸腔内悸动的思念仿佛要破土而出,肆意在她的心间生长,直到荆棘腐烂枯萎,直到枯枝败叶全部湮没在土壤里,直到把自己藏在雪里。
等小喇嘛把热腾腾的酥油茶端过来时,张童哑才像小孩子赌气般地把自己在雪地里涂抹的一切用雪一捧一捧地掩盖起来,哽着喉咙看向远处的山海:“他骗我。”
小喇嘛这才注意到她脸上未干结晶的泪痕。但令他真正诧异的不是张童哑的落泪,而是面前之人没有呼吸的事实——这么冷的天,正常人呼一口气出来都应该有白气腾升,但这个概念到张童哑这儿就被打破了。他拽了拽上师的衣角有些茫然,但看着面前哽着喉咙也不肯哭出来的孩子又软下心来。
“但你还是肯定了他的存在。”
“我……”
往昔的一切就像过电影般绽开在人偶的脑海。
那个一直对自己保持耐心,一直对自己面带笑靥,一直站在自己这边的张远秋,已经死在了那年元夜。
可人偶没有后悔的权利。
“喝了这碗酥油茶吧,你会好受些。”
人偶稳稳地接过茶碗大口喝了下去。过了大概三十秒,她从地上抓了把雪喂进自己嘴里,看着上师说道:“我是人偶。”
“我们知道。”
“为什么?”
“从你身上流露出的情感割裂般的矛盾得知。”
人偶又抓了把雪。
“那你认为,人偶和人有区别吗?”
“倘使你认同,那便有;倘使你否定,那便无。”
“那你认为,人偶应该拥有【心】吗?”
这回,上师看着面前坐在雪里眼角泛红的人偶轻轻叹了口气:“孩子,在你第一次落泪的时候,心就已经存在了啊。”
“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它的跳动?”
刻完今天的石头的张起灵起身看着离自己不远处的张童哑,迟疑了两三秒便抬腿走来。还没等他走近,就看见那上师蹲下来,恭敬地从地上捧起一捧雪:“你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人偶之心恢复生机的契机。”
“上师,我又该怎样去寻找契机呢?”
上师看了眼站在两三步外的张起灵,起身拍了拍衣角的雪道:“从明日起,我让那位小喇嘛教你针线活吧。”
“?”
“等你何日缝制出了自己心中所存,我再告诉你真正的契机是何时。”
“这里,针要从下面穿过去。”
小喇嘛和张童哑坐在屋里,两个人正围着一盆火安安静静地缝制手上的布料。在这期间,小喇嘛时不时会好奇地向人偶的方向张望,想看看她究竟做了个什么东西,竟如此认真。
可能是身为人偶的缘故,张童哑做什么事儿都显得特别专注,就好像进入了那种无我的境界,整个世界里就只有她自己和她所做之事。
小喇嘛放下自己刚缝了一半的布绣抬脚走到门口打开一条缝——风雪争先恐后地窜了进来,而真正被它们带来的人正神情淡漠地站在门前,看样子是正打算敲门。
“张童哑——有人来找——”
小喇嘛见是贵客来了,便去里屋倒了杯酥油茶来。等他走出来后,张起灵已经默默地坐到人偶身旁了。他解下围在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双手放在火炉旁烤火,安安静静地看着正专心致志缝制东西的人偶。
“张——”
小喇嘛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张起灵的一个眼神打断了。小喇嘛心领神会:这是不要让自己打搅人偶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把酥油茶放在一旁的桌上,凑到张童哑的身后——
人偶一针一线地穿着,缝着,那股认真劲儿就好像是在制作自己的心一般。整个屋内除了呼吸声没有别的动静,那刻就好似时空重叠搬又回到了她在张家的那段日子:那年元夜吃完饺子的四个人窝在一间屋子里,中间放着个用来烤火的火盆,人偶坐在靠近床边的地方一声不吭地看书,围在她身旁的是张起灵和张海客。张远秋则是坐在了床上,几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人偶手上的那本书——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雪花静悄悄地落在了长白山底。”
“她和别的雪长得不一样——因此,躺在她身旁的小家伙都不愿意和她交朋友。”
“小雪花难过极了,于是她开始强迫自己睡觉。因为只要她睡着了,在梦里就会出现三个愿意亲近她的雪花,陪她一起玩。”
“但突然有一天太阳出来了,小雪花周围的同伴都化成了一滩水流淌去了山脚。而她也从常年冰冷的山里走了出来。”
“小雪花惊奇地发现,站在山外面等她的人正是梦里的那个伙伴。她欢心地跑了出去,张开双臂准备迎接温暖的怀抱。”
张海客轻声读着人偶手上的那本故事书,抬头看向嘴角笑意盈盈的张远秋问:“这是你写的吗?”
男人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张海客继续读下去。
“可在她接触到别人的时候,自己的肌肤却如雪般化掉,淌成了一滩水。”
“小雪花难过极了,她看着那三个人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往前走。”
“她心里很清楚,拥抱会给自己带来不可逆转的伤害,但长期冰封内心的雪花对其的渴望已经超越了脑海内的恐惧,于是她向前迈了一步——”
“小雪花勇敢地抱住了面前的人。”
这句话是张远秋接上的。
张海客看着人偶手上的故事书,不解地偏头看向那个轻声把书捂上的张远秋。男人眼底的倦意和不忍一下子暴露在少年面前,令张海客一瞬间不知所措。
“故事接下来的发展不是这样……”
张海客凑到张远秋耳旁悄声道。他神情复杂地看着离自己几厘米近的那张脸,神情复杂:“那片雪花最后没有接受那三个人的怀抱,而是选择回到长白山继续冰封自己的内心。”
“自那之后,她也没再做过梦,故事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张童哑应该是感受到了现在气氛的不对,也转过头去看二人。一直安静烤火的张起灵也对故事的发展感到不解,皱着眉看向张远秋。男人轻叹了口气,抽走人偶手上的故事书后,顶着张童哑懵懂的眼神捂上了她的耳朵:
“你们不觉得这样的情节发展,对她来说是残忍的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张海客下意识去看人偶:小家伙乖巧的紧,面无表情地烤着火,仿佛什么也没听见般坐着自己的事情。
“那片雪就是人偶,但她不是故事书里的雪花,不应该是我笔下的命运。”
张远秋说着便敛下眸去,无声地揽住张童哑:“我希望她是一个人,张海客,但我又不仅仅希望她是一个人。”
听到这儿,张海客恍然大悟。他示意张起灵不要说话,而自己则是凑到人偶身旁去,盯着她那双灰色的瞳仁:“童哑?”
人偶静静地看着他:“张海客。”
“你要努力成为一个人,要想办法拥有一颗心。”
“心?”
人偶神情淡淡。
“我们不希望你一直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我们想让你成为一个人。”
张起灵看着人偶缝完最后一针,才缓缓端起碗喝了口酥油茶。小喇嘛也好奇她究竟做了个什么,悄咪咪地探过头去看——
原来是一个小巧的玩偶。
“这个,是张远秋。”
人偶笨拙地向张起灵和小喇嘛介绍着,她不疾不徐的语气神似屋外飞扬的大雪:“他一直都对我笑,所以我给他缝了个笑脸。”
张起灵点点头,听着张童哑的解释。小喇嘛听到这儿也不由得赞叹:“童哑,你学东西学得真快啊。”
“谢谢。”
人偶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个缩小版“张远秋”,嘴角微微勾起,眼底也流露出了一丝眷念。这一刹正巧被小喇嘛捕捉到,他开心又激动地问:“所以说,你已经承认他的存在了对吗?”
人偶迟疑地点了点头。
今早的小喇嘛找遍了整个寺也没看见张童哑。
而此时,人偶正窝在张起灵身旁,手上攥着人偶小声哭着:“我,我昨晚,梦到我哥了……”
“嗯。”
“他说,他不喜欢我……他也不希望,不希望我是一个人……”
正在凿石头的张起灵收下动作停滞了几秒,而后轻叹口气看向人偶:“他说的是,他不希望你,是一个人。”
“他也并非是对你不喜。”
“他只是和你的观念不一罢了。”
说完,张起灵继续开始雕刻石块。张童哑也稍稍平复了下心情,从地上攥了把雪就往自己嘴里喂:“张远秋……我好想你……对不起……”
张起灵回头看了眼对着人偶自言自语的张童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自己手下的工作。
人偶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张远秋当年所教给你的一切。
人偶啊,你什么时候才能让自己胸腔内的心真正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