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蒋和是心里有事,不知道说些什么。宋朗则一反常态,板着脸皱着眉,闷不吭声。
直到车子快驶进幸福里的大门时,宋朗突然方向盘一转,把车开回了大马路上。
蒋和一脸问号地看向他,“去哪儿?”
“叁木书屋。好久没去了吧?以前送你VIP卡你觉得我别有所图,现在带你去认认地盘。以后直接刷脸进VIP区。”宋朗的脸,像雨过天晴的天空,明亮澄澈。一如蒋和刚遇见他时那般的温柔俊朗,之前的阴沉像是一场错觉。
“你是六月天吧?”蒋和起了打趣他的心思。
“什么?”宋朗一时没反应过来。
“说变就变啊!”蒋和指了指自己的脸。
宋朗小心翼翼瞄了一眼他的神色,“你生气了?”
蒋和故意木着一张脸,没说生气,也没说不生气,只转过头愣愣地看着车窗外。他原先倒是没什么想法。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谁还能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时时都笑成一朵花?可被宋朗这么一问,心里竟有了些委屈。他和宋朗之间并没发生什么不愉快。所以那他刚才的阴天是因为那个叫李星的医生吧?
“别生气了,好不好?”宋朗伸出右手,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在他的膝头捏了捏。
“注意安全!”蒋和连忙回头瞪了他一眼。他的父母家人都是因车祸而亡,他半点都不敢忽视交通安全。
宋朗收回手,委屈巴巴地装可怜,“我们已经到了。”
蒋和定睛一看,车子可不是已经听在叁木书屋外的停车位上了么。
“老板!”店里一名穿着藏青色长衫的小伙子迎了出来。
“小张,今天生意怎么样?”宋朗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店里生意倒是不错。不过我可真拿冯叔没辙了。成天好吃懒做,大白天就在店里打呼噜!不知道多少个客人来投诉他了。老板,您啥时候成慈善家了?”小张苦着一张脸穷抱怨。年纪轻轻的脸上竟隐隐有了川字纹。
蒋和瞅他有些眼熟,正在回想。小张却眼珠子一转看到了和自家老板并肩而立的他。
“咦?这不是蒋先生吗?老板,您这是VIP卡送不成,干脆亲自提供接送服务了?”
“小兔崽子!敢打趣你老板!奖金不想要了?”宋朗佯装动怒,抬起手来在小张的后脑勺上轻轻扇了一巴掌。
小张笑嘻嘻地摸着不痛不痒的脑袋求饶,“别呀,老板!我可就指着那点奖金回家过年呢!”
“这是你蒋哥!以后蒋哥就是咱叁木书屋的大老板。你做不了主的事,找我!我做不了主的事,找蒋哥!明白了?”宋朗正儿八经地嘱咐自己的员工。
小张不由得多看了蒋和两眼,也不等宋朗催促,立刻恭恭敬敬叫了声蒋哥。
蒋和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往旁边移开两步后说道:“叫我蒋和就行!我也不懂经营,做不了老板。”
“怕什么!经营的事有我,你就负责管人!”宋朗跟过来两步,拉着他就要往里走。
“管人?管人我更不行了。”蒋和气他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他往老板的位置上按,一用力,挣脱了他的手。
宋朗浑不在意,长手一抬,又勾住他的肩膀。
“你只管我一个就好,行不行?”
蒋和挣扎的动作顿住,抬头去看他。这人最出彩的就是一对深不见底的眼眸。微笑的时候仿若阳春三月的湖面,粼粼波光灿若星辰。蒋和慢慢点了点头,他不愿意看见星辰失色。
宋朗的嘴角咧得更开了,欢天喜地地搂着自己的大老板往书屋里去。小张在他俩身后看着他们的互动,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双掌一击。也喜气洋洋地跟进去了。
自开学后就没来过的叁木书屋,还和以往一样书香环绕、幽静典雅。蒋和深吸了一口气,很有抱着本书,倚窗静读的冲动。他自小就被家人忽视,很多情感需求都是在书里边获得满足的。在经年累月的陪伴中,书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精神世界里不可或缺的基石。
穿过公共阅读区,宋朗直接带他来到了VIP贵宾区。然而抬起的右脚还没来得及跨进去的时候,里面就传来了一声接一声的呼噜声。
宋朗皱了皱眉头,呼唤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小张。
“怎么回事?”
能进入VIP贵宾区的读者,都是宋朗亲自审核的古籍发烧友,个个爱书如命,不可能在里面呼噜打得震天响。
“老板!您自己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小张撅着嘴躲到了一边。
VIP贵宾区里面的座椅一水儿都是仿清家具。宋朗甚至还贴心地在每张书桌间都布置了雕花木屏风,为来阅读的贵宾们营造出较为私密的个人空间,免得被打扰。呼噜声是在靠墙最里面的小隔间传出来的。宋朗循着声找过去,却见一个同样身着藏青长衫、头发花白的老头正敞开了四肢仰面躺在书桌上惬意地睡着,头低下还枕着五本线装软壳书。
“起来!”宋朗的脸一下沉了下来。他用脚踢踢桌脚。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赛一声的呼噜。
“起来!”宋朗提高声音又喝了一声。老头只是抬起右手挠了挠自己的胳肢窝,翻个身继续呼呼。被他当枕头垫在下面的那摞书露出来小半个封面。蒋和在后面看得真切,那是一本《金瓶梅》。
索性这会儿VIP贵宾区里也没有其他客人,宋朗的怒气已经快压不住了。
“小张!小张!”他沉着嗓子喊。
小张磨磨蹭蹭地走进来。
“谁允许他在这儿的?”
“您啊!”小张撇撇嘴,有些委屈。
“我什么时候允许他到贵宾区睡觉了?”宋朗简直怒不可遏了,干脆一抬脚踹到了老头的屁.股上。
老头“哎哟”一声翻了下去。小张眼疾手快从桌上抢了那五本书就躲两米远开外的地方去了。
“谁啊!谁踹我?信不信我告诉老板去,让他辞了你?”老头气哼哼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睁未睁,一手扶腰一手往刚才躺的桌面上胡乱地摸着什么。
“哎?书呢?小兔崽子,看我不砸死你!”摸半天没摸到想要的东西,老头以为是掉地上了,气得四下张望。
就他这一番动作,宋朗和蒋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敢情叁木书屋当作珍品的书籍,除了能当枕头之外,还能被当作武器。怪不得小张那么麻溜地抢书!可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你和老板什么关系啊?”宋朗不气反笑,顺着他问。
老头找半天没找到,气得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是老板他大伯!老板特地求我在这儿帮他看着你们这群不知轻重的猴崽子们!你谁啊你?新来的吧!”他揉揉眼睛,总算撩开眼皮来看人了。
“哎哟!”看清站在面前的是谁后,老头吓得一哆嗦,差点又跌回地上去。
“老……老板。”
“你不是我大伯吗?”宋朗见他颤颤巍巍的模样,眼里已是生了厌。
“不……不敢!我那是瞎说哄他们的。您可是我的大恩人!再生父母!我哪敢做你家的长辈。”老头一脸的谄媚。
蒋和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在他的认知里,幸福里的三婆已经是老年人里极品的典型了。没想到叁木书屋这个,竟是更上一层楼。
“我看你做的挺好的。”宋朗反讥,“拿着我的工资,吹着我的空调,上班时间躺在我的书桌上、枕着我的古籍打呼噜。我家的长辈可没你这么会享受。”
老头吓得额头汗珠都冒了出来。
“这……这……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一不小心就……就睡着了。只此一次,只此一次。”他边说边擦汗,腿一哆嗦也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只听“乒呤乓啷”一通响,一个红色的易拉罐滚到书桌的桌底下,留下一地的烟灰。
“你特么还在我店里抽烟?”宋朗的眼睛里立时火星四射。
“我……我……”老头这回“我”了半天再没说出什么东西来。
“小张!你怎么管的?我三令五申不准在店里抽烟,他是怎么回事?”宋朗再不理他,转身去找小张。
小张被他的怒气吓到,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都给我滚!谁也别在这儿干了!”宋朗忍了半天的火气终于宣泄而出。
“呜哇!”小张抱着怀里的书仰天大哭。不过十八岁的他,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只身一人来到这座大城市打工。来叁木书屋前,他在工地上搬过砖,在饭店里洗过盘子,还给人看过大门。可哪一处都没有叁木书屋好!宋老板不仅工资给得高,还给他们交足了社保公积金。逢年过节还有红包拿。最最让他高兴的是,书屋里的书,他可以随便看!要不是家里穷,这会儿他也该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呢。
世态炎凉是穷孩子们一早就认清的社会真相。离开了叁木书屋,他到哪儿再去找像宋老板这么好的老板呀?
“哭什么哭!赶紧麻利地走人!”宋朗不耐。他本来是带着蒋和到这里来说事的,哪知道遇到了这么糟心的事。难得做回好人,反倒给店里弄进来一个惫懒货。好吃懒做不去说他,万一哪天把这一屋子的书都给烧了,他找谁说理去?
被他这么一吼,小张哭得更伤心了。老头反倒一改之前战战兢兢的样子,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看好戏,仿佛这场事故跟他完全不搭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