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师？”蒋和震惊地看着门后佝偻着背、捂着嘴一个劲咳嗽的干瘦老人。他上次来探望袁老师，还是今年春节。六十有一的袁老师，穿着一件深蓝色暗蟒纹唐装，衬得一头花白头发的他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和现在简直判若两人！不过才大半年没见，怎么会！

“小和？咳咳咳，快进来！进来！”老人蹒跚着往后退，试图让蒋和进门。

蒋和连忙放下手里一堆东西，上前一把扶住他，“袁老师，您慢点。”手掌下，老人的手臂盈盈一握，骨瘦如柴。蒋和的鼻子忍不住酸得厉害。

“哎！没事没事。咳咳咳，我这到了晚上啊，咳嗽就越来越厉害了。人老了，不中用了。”袁老师在蒋和的搀扶下，在一张藤编摇椅上慢慢躺了下来。

“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来？你一个小孩子乱买什么！不是浪费钱么！待会儿给我拿回去！”等蒋和从门外拎着一堆营养品和水果返身回来的时候，袁老师气得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可终究是力不从心，身子抬到一半，一阵猛烈的咳嗽又把他击倒回了躺椅上。

“老师，多久了？”蒋和蹲在他旁边，给他抚胸顺气。

袁老师喘着粗气，看了看他。平时冷眉冷眼的人，这会儿竟然红了眼眶。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好孩子，不哭了。快跟我讲讲，J大上的怎么样？对了，今天不用上课吗？一一呢？”

“多久了？什么病？”蒋和不理他，只固执地看着他。

“你这孩子……”袁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肺癌晚期。今年三月份查出来的。”

“为什么不和我说？”泪水终于漫出眼眶，一滴一滴砸在袁老师家半旧的木地板上。当年如果不是袁老师，他很难想象自己能不能从那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灾厄里站起来。事发后，是袁老师一力帮他处理了所有的善后事宜，也是袁老师强硬地把他和一一带回自己家里各种安慰和照顾。袁老师是他生命里少有的温暖。可他又做了些什么？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一味地追索所谓的真相，连老师病了都不知道。如果今天不是教师节，他甚至都还想不到要来看一看老师。自责、和来不及报答师恩的悔恨，让蒋和很快泣不成声。他有什么资格埋怨老师生了病却不跟自己说呢？四年来，他来探望老师的次数屈指可数。全都是老师隔三岔五地给他打电话关心他，甚至还时不时给他打钱就怕他钱不够用亏待自己。

蒋和的感情来得迅猛而激烈。相比当年大喜之下突遇大悲，他显然已经有了被痛苦和错愕打击的经历。但家庭的那场灾难，完全不会以他个人的意志而消弭。那是他个人能力无法改变的事实。袁老师却不同。是他把回报老师的计划放在了追查真相的后面，因为他总觉得袁老师会等他，时间还足够。是他疏忽了老师的健康，忽略了时光的残忍。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蒋和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孩子般无助地嚎啕了起来。

“小和啊，你……咳咳咳，你别哭啊！咳咳咳……老师现在不还在呢嘛！”袁老师被他吓了一大跳，心思这孩子当年一滴泪都没肯掉，怎么四年过去，反而越来越像个孩子了。他挣扎着试图从躺椅上站起来，想和当年一样，把那个倔强又脆弱的孩子揽在怀里哄一哄。刚还在痛哭中的孩子，却突然站起身，弯腰把他搂在了怀里。

“老师，我们去医院治病。我照顾您！”

原本需要他仰望的人，如今却无力地倚在他的怀里。老年人独有的味道，和着生命行将就木的气息，在堵塞的鼻腔里肆虐。蒋和越发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瘦削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的流失。

“哎哟！好孩子，快把老师放开。”袁老师痛呼一声。

蒋和连忙松手，紧张地看着他，“弄疼您了吗？”

“咳咳咳……我呀，是被你给吓的。医院那地方，我可不去。我就爱待在自己家里。舒坦！”袁老师见他不哭了，又笑着打趣他：“我可是头一回见你这样。一一都没你能哭。值了！”

蒋和并不为所动，“那我明天申请休学。”

“休学？休学做什么？”袁老师急得又要用从藤椅上爬起来，却被蒋和牢牢地按着。

“回来照顾您！”蒋和眼神坚定，神情认真。

“胡闹！咳咳咳……”袁老师被他气得又是一阵猛咳。

蒋和起身给他倒来一杯水，“您这样，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袁老师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我这半年不都自己过来了？现在不还活着？”

“所以我不能再错过接下来的时间了。袁老师，如果今天我没来，您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是想让我一辈子都在不孝的悔恨里度过吗？”蒋和寸步不让，甚至还步步紧逼。

他难得话多，说出口的话句句直戳袁老师的心窝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袁老师今天第二次听到了。他被这句话堵得不知该怎么反驳。如果说上午那个学生，他还有精力应付的话，那眼门前这个，只要是认起真来，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行！老师去医院。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思忖良久，袁老师松了口。他不愿意生命最后的时光被困在雪白的病房里度过，可他更不愿意因为自己阻碍学生的前途。

“您说。”蒋和的态度也软了下来。

“扶我起来。”

袁老师颤颤巍巍走到靠墙一侧的书橱边站定，抽出一本书，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等我死了，帮我把我的骨灰撒到这个地方的海里。地址在照片的背面。”

蒋和接过来一看。照片上是一处海滩。三分之二的画面都是阴沉沉的海面。但那滩涂并不是柔软的细沙，而是嶙峋的石块和潮湿的泥沙。照片背面的字，一看就是袁老师的手笔。看地址，应该是邻城一座靠海的小镇。

“这里太冷。”蒋和不赞同。蒋父蒋母和蒋梅一起葬在西山公墓。那里虽比不上最近流行的花园式墓地豪华，可也绿树环绕、清静宁和。他不信鬼神，可也舍不得自己敬爱的老师，被撒到这么一片阴暗无光的海域里。

“傻孩子。人死了还会怕冷？”袁老师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得去找他。他等我很久了。”

“谁？”蒋和微微睁大了眼睛。袁老师一生未娶。就算退休了，也还有媒人上门给说合老年恋。不过都被他拒绝了。关于袁老师的私事，蒋和从不多问，这个时候却突然对袁老师嘴里的那个人起了好奇心。

“我的爱人。”袁老师拿回照片，眯起眼睛，专注地盯着那片平静的海面。蒋和又把他扶回了摇椅上。可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那张照片。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那时候年轻，怕流言蜚语怕没了前程，也怕对不起自己的爹娘，所以我选择辜负他。他性子烈，接受不了我要结婚的事，就从这里跳了海。”袁老师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四十年了，我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四十年了，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原谅我。”

蒋和愣怔了许久。他从没想过袁老师会有这样悲伤的过往和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您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就算是四十年前，也早已是婚恋自由的时代。如果两个年轻人彼此相爱的话，有什么理由不能在一起？蒋和想不明白。

袁老师大概是没想到蒋和会这么问，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一笑又是一阵咳嗽。蒋和手忙脚乱地帮他拍背。

“咳咳咳……你去……咳咳咳，第三层，左边，咳咳咳……有个相册，拿过来。”袁老师指了指刚刚拿书的那个书橱。

蒋和根据他的指引，真的找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相册。

袁老师摸了摸封面中央，苍劲有力的两个字，“时光”。

“这是他特地用银色的记号笔写的。说是银配黑，才有男人味。”

男人味？蒋和又想不明白了。小女生不都喜欢粉色甜美的东西来记录爱情的么？

“帅不帅？”袁老师说着便将打开的相册递了过来。

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蒋和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来了。照片上两张年轻的脸庞，一张恣意飞扬，犹如骄阳夺目，另外一张则温和沉稳，宛若明月朗清。两人的头紧紧地挨着，俱都冲着镜头笑得一脸甜蜜。仅从五官和气质上就能轻易分辨出，温和的这位正是年轻时的袁老师。

蒋和忍着心头巨震，又往后翻了翻。很多都是两人的合影。有在山顶上搂着一起看日落的，有在瀑布边站在水里互相泼水的，还有在漫天烟花里凝视着对方眼波流转的……无论是什么样的场景和姿势，再眼瞎的人，都看得出两人之间涌动的不同于常人的情愫。相册里还有一些单人照，全是袁老师的，或低头看书，或侧耳倾听。若非深爱，恐怕是拍不出这种角度的照片的。袁老师的爱人竟然是个男人！两个男人也能在一起吗？蒋和的心里波涛汹涌，及至翻到最后一页，他的脸腾一下就红了。那是十指紧扣交握在白色床单上的两只手。床单一片凌乱，覆盖在上面的那只手，肤色略深，因为用力，骨节都突了出来。袁老师肤色白皙，这显然是合影里另外一个骄阳一般夺目的男生。

“现在你明白了吧？”袁老师从他手里拿回相册，重新一页页翻看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同性恋是不容于世的变态。就算是现在，两个相爱的人想要真正在一起，也依然要承受着这个社会异样的眼光和唾弃的鄙视。我们是大学同学，曾经约好了一起出国，去丹麦。那里是第一个承认同性.伴侣关系的国家。可是我……退缩了。因为我家人的眼泪、痛骂和哀求。我不能让我的家人蒙羞，更不能让我的父母在别人的口水里抬不起头来。我以为他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他那么骄傲，怎么可能忍受别人异样的目光。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他会选择死亡来证明我们的爱情没有错。小和，我是个懦夫！当初是我主动追得他，最后却是我做了逃兵。”袁老师用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那人棱角分明的脸。

“我原是想，过两天就去这个镇上。那是他的家乡。我想去找他，告诉他我没有结婚。这四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悔恨中度过。无数个夜里，我都盼着他能到我的梦里来见一见我。可是他没来。我想他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还不肯原谅我。所以我得去找他，去寻求他的原谅，告诉他，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我的爱人从来就只有他。”

老人说了这一大通话，竟然连个粗气都没喘，更别说咳嗽了。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眼神，蒋和的心顿时慌乱了起来。

“老师，他这么爱您，一定早就原谅您了。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等您好了，我带着您一起到那个小镇去找师娘。”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老师的这位同性.爱人，只按着世俗的叫法叫了声师娘。

“师娘？哈哈哈哈……咳咳咳……”袁老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要让他听见，他是一定要闹的。去，给老师收拾几件衣服！老师跟你一起去医院。”

蒋和冲进卧室，草草地拿了几件衣服又冲了出来。昏黄的灯光下，袁老师捧着相册，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神情安详。

“老师？”蒋和提着心轻轻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