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宋朗赶到医院，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手术室门外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蒋和。

他原本在家和宋老爷子商量小花上学的事，接到医院电话，风驰电掣一般赶了过来，却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最怕来医院的蒋和。

蒋和闻声抬头，“宋朗？”

他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睛通红，茫然之中带着点惊讶，十足像极了一只被吓呆了的小白兔。宋朗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你也是袁老师的学生？”

蒋和的思维好像比平时慢了半拍。他侧过脸，微张着嘴，定定地看着宋朗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他是我的高中班主任。”

“你想说什么？”宋朗看出他原是有话要说的，只是被自己的问题给打了岔。

“他会死吗？”蒋和低下头，搭在膝头的两只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因为用力，指尖泛白，第二节指关节以上的部分却通通红，形成了白红分明的两截。

宋朗伸出手，把他的手包住。

“袁老师自确诊以来，既不愿意化疗，也不愿意吃药。他还把我请的护工都给辞退了。我想，他应该早就看淡了生死。也或许，他一直都在等着解脱的这一天。我们能做的，就是尊重他的意愿。”

这人的手冰凉。他使了点劲把那双绞在一起的手分开，又分别握进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温度暖着。

“可我不想他死。”蒋和任由他施为，甚至有点贪恋这人干燥又温暖的掌心。

“我原本已经说服他到医院来治病了。我想带他彻底检查一遍后就接回家去照顾。他说他就喜欢在家里待着，舒坦。其实医院的味道我也不喜欢。我就想让他最后一段时光有人陪着，高高兴兴的。我家出事以后，是老师一直在支持我、鼓励我。老师没有别的亲人。我发过誓，要把老师当成自己的父亲来孝顺。可是……可是我食言了。我总觉得老师像座大山，他不会倒。我竟然连他生了病都不知道。你说我是不是特别不孝？”

宋朗张了张嘴，刚想安慰他，却听这人又自顾自说了下去。

“今天是教师节。我连这么重要的节日，都是在班级群里知道的。以前我在外地上学，可以借口路远赶不回来。可现在我都回来了，却又把教师节这个节日给忘了。庆幸的是今天的课不多。三点就结束了。我以为我还来得及弥补，哪知道老师却不给我机会了。”

蒋和胸口的领子很快湿了一片。宋朗说要尊重袁老师的个人意愿。袁老师的意愿就是赴死。他想早一点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的爱人。可是他舍不得。一想起袁老师一个人生生忍着癌症的痛苦熬了大半年，他就自责得不行。

那一滴一滴晕染了衣服的眼泪，也仿佛滴在了宋朗的心上。一颗七窍玲珑心，顿时堵了六窍，还有一窍接着那人咸湿的泪水，涨得心口直疼。他一把把人搂进怀里，细声劝解。

“小和，我知道你难受。可是，如果老师今天就这么走了，我反而为他高兴。我高兴他没有遭受更大的痛苦便解脱了□□带给他的折磨。生老病死，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阻止的定律。站在病人的角度，能在通往终点的路上少遭一点罪，是值得庆幸的事。老师现在的模样，我相信你也于心不忍，对不对？”

怀里的人没有动静，但宋朗知道他在听。

“我曾强制老师住院治疗过一段时间。我以为那是为了他好。可是他却并不开心，整个人一下萎靡了不少，甚至还乘护士不注意，偷偷溜出了医院。我是在火车站找到他的。他的手里捏着一张去邻市的火车票。我问他去那儿做什么，他不肯说，只苦笑着摇了摇头。打那次以后，他说什么都不肯再在医院里住下去了。他说，如果生命最后的时光都不能把握在自己手里的话，那活着也太憋屈了。小和，他一定是知道你对他的牵挂，才会瞒着你的。老师这一生教书育人，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我们这些学生身上。临了，他想为自己任性一次。我们应该支持他、理解他。你说是不是？”

良久，那人终于慢慢点了点头，然后推开宋朗，自己坐正了。

“老师想去这个地方。”蒋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宋朗，“他说要把他的骨灰撒在这里。”

“这是哪儿？”宋朗看了眼照片，问道。

“翻过来。”蒋和直勾勾地看着手术室上方亮着的红灯，轻轻说了三个字。

宋朗依言照办，在看到那行手写的地址时，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

“老师有说为什么吗？”

就在这时，手术室上方的红灯灭了。蒋和急切地站起身迎了上去。

“李星，怎么样？”宋朗跟在他身后，向推门而出的医生询问。

李星摘掉口罩，一脸疲惫。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三天后，也就是周日。宋朗带着蒋和，蒋和抱着袁老师的骨灰盒驱车前往袁老师指定的那片海域。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一天的天色如同袁老师照片上的那样，阴沉、灰暗，连带着海水也是泛着黑的冰冷。宋朗手里捧着那本黑色封面的相册，站在蒋和身旁。

“袁老师，我们带您回家了。”吾心安处即是故乡，袁老师的心里一直住着他的爱人。而他的爱人又长眠在这里，这里便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一定很多次在梦里回过这里，也一定很多次想冲进海里陪伴他的爱人。但因为对学生的牵挂，所以一直未能如愿。现在，一直得蒙您照顾的学生，终于也能帮您如一次愿了。蒋和红着眼眶，打开骨灰盒，将骨灰一把把细心地撒向大海。

宋朗随即蹲下身，将整本相册点燃。

“老师，这是你们爱情的见证。带上它们，他一定会原谅您的！”蒋和跟他叙述了袁老师的爱情。对于袁老师的爱人是同性这件事，他并不惊讶。因为是袁老师，在他为自己的性取向而苦恼憋闷的时候正确地引导了自己。也正是因为袁老师，他才能鼓足勇气向自己的父母坦诚自己的性取向，并最终获得了父母的理解和支持。而袁老师一直单身未娶，也从不见和家人来往，宋朗早就猜测出他和自己一样是同性恋。而老师没告诉他自己的爱情故事，或者是歉疚和悔恨让他说不出口，又或者是害怕自己曾经的懦弱，给他的学生带来负面的影响。毕竟同性恋这条路，从来都不好走。

当最后一把骨灰撒进海里，突然起了一阵风，将原本平静的海面向远方吹出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你看，一定是老师找到了他的爱人，而他的爱人也原谅了他。两个人一起环游世界去了。”宋朗站起身，手握成喇叭，冲着远去的波浪喊道：“老师！祝你们玩得开心！”

“老师！祝你们百年好合！”蒋和突然也跟着大喊了一声。

宋朗被他喊的这一句惊了一跳。这几天，一直忙着袁老师的后事，连原定周四带着小花搬到蒋家去的计划都取消了。他还没来得及问一问蒋和对于袁老师的爱情是什么样的看法。对于蒋和是同类的推断，除了第一次游乐园里的误会，他从没怀疑过。但根据第一次试探的结果，他相信蒋和对于情爱是迟钝的，尤其是性取向这件事。

“你是真的祝福他们吗？”他开口问他。

蒋和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

“比真金还真。”宋朗连忙作发誓状。

蒋和望着海面不作声。于是，宋朗又问：“你能接受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吗？”

“你歧视同性恋？”蒋和转过头来，对于宋朗的这个问题很是惊讶。因为他觉得宋朗不是这样的人。

“当然不！”我不仅不歧视，还很尊重。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同性恋！但在没确认蒋和的态度之前，宋朗还不敢挑明自己的性取向。要知道，有些恐同人士本身就是深柜，因为世俗的影响和对现实的恐惧，他们对同性恋三个字简直畏如猛虎。

“我的意思是说，你能接受自己和男人在一起吗？”问完这句话，宋朗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得厉害。

蒋和明显一愣，他没想到宋朗会问他这个问题。男人还可以和男人谈恋爱这件事，他也是才从袁老师的爱情里第一次听说。他很震惊，却并不反感，甚至很为袁老师的爱情感动。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接受了这件有悖于他二十三年来对于婚恋认知的事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他自有了自我意识起，便在成长的过程中受到的来自于整个社会的灌输。他也从没对谁产生过浓烈地想要在一起的念头。赵小贝当众喊过喜欢他。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没体会过，所以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赵小贝。

如果赵小贝是男人，他会答应吗？他想象了一下，直接恶寒得打了个哆嗦。但如果那个跟他表白的男人是现在向他发问的这个人……蒋和的心，陡得一跳。又来了，不会真是心脏出了什么毛病吧？

“不知道。”蒋和假装随意地抬起右手，握住自己的左上臂，右手腕微微用力，压着自己的胸口回了三个字。

听到这样的回答，宋朗的心一下落到了实处。不知道，就是不讨厌。不讨厌，也就是可以接受！他喜滋滋地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相片，“给！”

“你没全部烧掉？”蒋和惊讶地看着照片上，冲他笑得一脸灿烂的两人。这是他在袁老师的相册里看到的第一张照片。

“留个纪念吧。他们的合影那么多，袁老师不会怪我的。”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尽早从这张照片上得到顿悟。宋朗暗戳戳地想着，面上却是一派深沉。

蒋和拿着那张照片，点点头。海平线那头，好像有阳光穿透云层照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