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和借口蒋一一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先一步回家去了。宋朗刚想拔腿跟上,却被胡婶叫住了。
只见胡婶端出一个大青花瓷盘,里面赫然一条肥美的清蒸石斑鱼。
“一一最喜欢吃这个了。上次给他做了,他在学校里受了委屈没吃上。今天特地又给他蒸了一条,谁知道……唉,你给他端上去。小孩子吃素怎么行呢?营养不够的!小和也能吃点。鱼肉好消化。”
宋朗听出胡婶话里的惆怅,明白这位心善的老太太对于自己未能遏制住三婆的气势依然耿耿于怀,于是也不推辞,伸手将青花瓷盘接了过来。鱼肉和着蒸鱼豉油以及青葱的鲜香随着热气袅袅升起,丝丝入鼻,勾得宋朗情不自禁咽了咽唾沫。这鱼,有母亲的味道,也是他许久不曾尝过却又十分想念的滋味。
“婶儿,这么多年要不是您精心照料着,小和也不能安心做他自己的事,一一更不能这么健康活泼。小和不说,心里却都是明白的。咱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外人给自己添堵。三婆那儿您放心。我相信她再不敢那么胡说八道了。”这些话,全是宋朗的肺腑之言。他也正想着回去以后加快进程办理手上正在进行的事。
胡婶怔怔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眼里渐渐流露出赞赏和欣喜的眼神来。
“好孩子,小和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是他的福气!他话少,性子闷,对这些人情世故也从来不在意。可我知道,他是个心善的好孩子。以后,要是他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你可千万别跟他计较。就像你说的,他心里都明白着呢,只是不会说而已。”
宋朗十分地想拥抱一下眼前这位慈祥又通达的老太太,奈何手里端着硕大一盘鲜香扑鼻的清蒸鱼,无法身随心动。正在这时,胡婶的屋里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冯宝宝漂亮的脸蛋随着她跳跃的身姿一起蹦了出来。
“狼叔叔,宝宝也想喝小米粥!”
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传达的却是另外一个诉求——“我要和蒋一一一起吃晚饭。”
宋朗假装没看懂,稍稍弯下腰来,逗她道:“那我待会儿给你盛一碗下来?”
冯宝宝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拿了我家的鱼,却不带我一起吃?”
就不和你一起吃!让你小小年纪就想和我抢男人!宋朗促狭地想着,面上却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原来你连一条鱼都不舍得给一一吃吗?”
“哎?”冯宝宝愣住了,她不是这个意思呀!
一旁的胡婶乘机暗示宋朗赶紧走。宋朗得了圣谕,连忙提起大长腿,连跨两条台阶迅速离去,身后隐约传来冯宝宝的哭声和胡婶的劝慰声。
“一一今天累了,明天再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是呀!蒋一一今天确实累了。先是和徐小胖打架,再是被叫家长,然后是误会蒋和生气而被吓得不行。待会儿他这个狼叔叔还要和他谈心,免得舅甥两个人再因为彼此的误会生出不该有的嫌隙。
身高腿长的宋朗,端着一盘热气未散的清蒸石斑鱼,轻松十几秒就回到了蒋和的家门口。大门是开着的。显然蒋和给他留了门。宋朗高兴地轻轻吹了声口哨,走到餐厅放下青花瓷盘,又蹑手蹑脚回到厨房。回厨房的路上他瞥了一眼蒋一一的房间。那房门漏了一道缝,正好能看见蒋和弯腰坐在床前的小半个身子。床头灯朦胧的光线打在那人身上,分外的宁静和美好。
“还没醒?”迅速做好两盘炒菜的宋朗,又踮着脚尖来到蒋一一的房间。蒋和的右手搭在蒋一一的胸口处,一下一下匀速地轻拍着。芝麻团在蒋一一的脚边呼噜打得震天响。
“刚做了个恶梦。再等一会儿叫醒他。”听见宋朗的声音,蒋和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抬起手,帮蒋一一把眼角的泪水抹去。
顺着蒋和的动作,宋朗的目光也移到了蒋一一的脸上。小朋友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应该是刚刚哭过。而令他吃惊的是,蒋一一的小嘴里竟然还叼着一个淡黄色的奶嘴。
“只有这个才行。”蒋和破天荒地开口解释了一句。
宋朗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这个淡黄色的奶嘴,才能安抚被恶梦侵扰的蒋一一。所以是什么样的恶梦需要蒋和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蒋和的父母,包括蒋一一的母亲是怎么死的?那个三婆又为什么要盯着他问蒋一一的爸爸?宋朗很想一口气问个明白。可这些都是蒋家的秘辛。他本可以从蒋一一的嘴里套出来,也可以在胡婶那里得到答案,更可以通过自己的人脉打探得一清二楚。但如果他这么做了,反而会让他和蒋和之间生出距离感来。没有人愿意将心底的伤坦诚在陌生人的面前。他还没融化掉蒋和封在外面的冰壳子。冰壳子下面是旁人所不知道的柔软。水太烫,冰易化,却也可能烫伤那人层层包裹起来的柔软。于别人,蒋和或许是一座冰山。但于他,蒋和却是一块上好的蜂蜜。唯有用温水慢慢泡着,才能让蜂蜜里那些娇嫩的生物酶也尽情地舒展在水里,成就一杯最为清甜的补中养胃又暖心的蜂蜜水。他要的,是蒋和的全部。所以,蒋和的事,他只希望从蒋和的嘴里知道。这是对蒋和的尊重,也是对蒋和的保护。
按下心中的好奇,宋朗拍了拍蒋和的肩膀,示意他到外面说话。
蒋和对于身体的亲密接触,似乎有点排斥。手掌刚按上那人的肩膀时,他明显感觉到了掌下肌肉的紧张。所以第一次的公主抱,是因为病体虚弱的话,第二次的摸头就是猝不及防?宋朗顿时掌握了以后再想吃豆腐的诀窍,八个字——出其不意、快如闪电。
如果宋朗再能观察得仔细些的话,还能看到蒋和渐渐染红的耳垂。
到了客厅,蒋和状若无意地揉了揉肩膀。被宋朗拍过的地方,总觉得有些灼人的温度,燎得人心里发慌。
“小和。”
身后一声轻呼传来,蒋和搭在肩膀上的手一下顿住了。那种酥麻的感觉再次顺着指尖直抵心脏,麻得他不知所措。胡婶叫他的小名,是从小就听惯了的,亲切之中带着长辈的慈爱。可这两个字经由宋朗那温柔又低沉的嗓音一唤,便仿佛通了电一般。电压不高,不痛却痒,是他不曾体会过的感觉,突破了舒适圈,却也生不起一丝厌恶来。
“对不起,今天是我考虑不周。”
还未等那股新鲜的感觉消散,身后的人第二句话又砸了过来。这下蒋和是真的不淡定了。他已经习惯性地把错误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是自己还不够好,所以才让蒋一一转而寻求别的依赖;也依然是自己不够好,所以没能让宋朗从内心深处尊重他这个正牌家长。可现在,宋朗竟然向他道歉了,还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因着这声“对不起”,一个多小时前,他自以为不该有的委屈,又不听话地“咕嘟咕嘟”冒了出来。他一向是能冷静而克制地梳理自己的情绪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当下,情绪却突然失了控。他好像回到了刚懂事之初的自己,因为和蒋梅抢玩具,被蒋梅推倒在地,头碰在了木柜门上。他捂着脑袋哭着叫妈妈。妈妈跑过来看了看他发红的额头,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弟弟,怎么可以和姐姐抢玩具呢?”
他还记得小小年纪的自己泪水糊了一脸,却满是惊愕的模样。那个玩具明明是他的,是爸爸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蒋梅抢了他的玩具,还把他推到在地,妈妈为什么反过来批评他?委屈和愤懑很快充斥了他小小的胸膛。他用更大声的哭喊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希望在书房看书的爸爸能为他来主持公道。
回忆让蒋和胸口闷得发慌,鼻根处的酸涩涨得眼眶开始湿润。爸爸来了,表情严肃、声音冷厉。
“男孩子哭什么哭!丢不丢人?”
面对父亲紧皱的眉头和母亲失望的目光,他第一次努力压抑自己、尝试咽下满腔的委屈和不解。甚至在往后的十数年中他把这种叫“憋屈”的滋味尝到习以为常,进而又顺利转化为“是我的错”。现在,终于有人对他说对不起了,憋屈却像翻身的农奴一样,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了起来。
“小和?”身后又传来那人愈加温柔的呼唤。蒋和僵直了背,依然不肯转过身去,搭在右肩上的修长手指愈发用力地捏紧自己的肩膀,指尖泛白。
“接到一一老师的电话,我的第一反应是也许老师暂时联系不上你,而我又恰巧在昨天把我的手机号给了一一。听到一一在学校里打架,又着急他有没有受伤,所以挂了电话就直接跑他学校去了。”这些都是宋朗的肺腑之言,所以他说得诚恳又真切。只不过最重要的一条他没说,就是想帮蒋和解决麻烦。
“你把你的手机号给了一一?”蒋和还是没有转过身来,捏着肩膀的手却松开了。
“是。我怕你又有什么不舒服,好让一一及时通知我。”宋朗走上前一步,在一伸手就能够到蒋和的地方站住了。蒋和感觉到他的靠近,刚松弛下去的肩颈一下又紧绷了起来。
“解决完一一学校里的事,本来是想给你发条信息说一声的,不过没有你的微信。打电话又怕打扰你,毕竟事情不大,也解决了。便想着哪天碰到你了再跟你说一声。哪知道这么巧,我在隔壁幼儿园刚商量完小花入园的事,出来就看到了你,和哭闹的一一。这件事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如果我早点跟你讲,一一也就不会误会你了。你原谅我好不好?”腹黑如宋朗,说着道歉的话,却把自己讲得真诚又无辜。如果蒋一一醒着,一定会反驳,狼叔叔,可你明明跟我说过,不可以告诉舅舅让你来学校的事。
早在宋朗说给蒋一一手机号码是为了便于了解自己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时候,那突如其来的憋屈便已从胸腔里退了个一干二净。听着身后那句温软的“你原谅我好不好”,蒋和反倒不安了起来。他本来就没有立场指责宋朗。而全篇听下来,宋朗也并不是故意要隐瞒他,甚至还帮他解决了一一在学校惹得麻烦。应该是他欠人家一句谢谢,人家却先跟他道起了歉。所以他刚刚到底矫情个毛线?蒋和转过身来,满脸通红却不自知,心里只揣着对宋朗满满的愧意,说道:“我……我没有生你的气。应该是我谢谢你,帮我去学校处理一一的事。一一哭闹也和你没有关系,是我不好,吓到了他。”
他话音刚落,耳畔便响起那人轻轻的笑声。蒋和抬头去看,正好撞进那人碧波荡漾的眼睛里。那笑意,仿佛一弯浅舟,载着他,一摇一晃,忘记了两人正在说的话。
“所以,我能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哎?”
蒋和看着那人伸过来的手机,“噗通”一声,从浅舟上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