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宋朗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是蒋和寒气冻人的冰山脸。

“进来吗？”

刚刚还愁眉不展的宋朗，立时又笑弯了眼。

“你还好吧？”

宋朗进门第一件事不是放下手里沉甸甸的书包，而是关切地看着他。

这人的眼睛仿佛一汪深潭，黑幽幽的，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蒋和不自在地偏过头，轻轻“嗯”了一声。他原本是想去胡婶家说一声，今天不在她家吃晚餐的。哪知道一开门却是手臂悬在半空、一脸犹豫的宋朗。

其实，蒋和并不十分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眼前这张温和的笑脸。他能理解蒋一一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才见了两次面的狼叔叔。说话待人温柔可亲，行为举止沉稳可靠，最关键的是，竟然还有一手好厨艺。只今天一天，他自己就情不自禁地想起这张脸两次。因为温暖，他想靠近。可是还未等靠近，这人反手就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凭什么？他凭什么私自代替他去学校？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给自己来个电话？昨天他还特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了那张入园须知的A4纸上，以方便宋朗再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他。

恼怒过后，蒋和又觉得自己是在无理取闹。明明是蒋一一主动找了宋朗。宋朗也没有义务告诉他蒋一一要他假冒家长这件事。说来说去，他们连朋友都不是。那么宋朗昨天跑到家里来对他的细致照顾，完全是为了蒋一一？不知怎么，蒋和的脑神筋一转，竟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上，一下子百般滋味绕上心头。他永远是不值得的那个。不值得爸爸妈妈疼爱，不值得蒋一一信任，也不值得拥有朋友。

自认为已经想清楚的蒋和，不过犹豫了一秒，就把人请进了家门。可请进家门的人，第一句话竟是问他好不好。不是应该问“一一怎么样了”吗？也许是客套吧。这么想着，蒋和又淡定了一些。

“谢谢你……”

“你的胃呢？还痛吗？”

那人看不见底的深潭化作了一面镜子，镜子里全是冷眉冷眼的自己。蒋和被打断的后半句话只能生生咽回肚子里，甚至试图将自己的表情变得温和一些。

“没事了，谢谢。”

“你昨天痛成那样，还是要多养养才行。”宋朗放下手里的书包，抬腿就想往厨房走去，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将抬起的脚向后一百八十度转了半个圈。

“你现在还不饿吧？”重新在蒋和面前站定的宋朗，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腕上的手表。16:05，时间不算晚。

一心以为宋朗是为了蒋一一而来的蒋和被他连续几句以“你”为主语的话搞蒙了，只愣愣地摇了摇头。

“给我一个小时。一一如果醒了的话，让他先吃点饼干垫一垫。”说罢，宋朗伸出手在蒋和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还是吃清淡一点吧。我记得昨天还剩一颗娃娃菜，和三根茄子没做。”

也不等蒋和有什么反应，宋朗再次往厨房的方向跨出了自己的大长腿，这次走得干脆利落。

蒋和彻底石化了。头顶上被揉压的触感还在。那人的手很大，覆盖的面积也广。半长不短的头发被揉成了一窝草。看着客厅壁橱玻璃门上倒映出来的鸟窝，蒋和竟有点舍不得将它们重新梳理好。在他的记忆里，没人这么摸过他的脑袋。当头发在那人的手指间摩挲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那人指腹下的温暖，带着点安抚和宠溺的味道。

他是把我当成一一了吗？魂不守舍的蒋和同手同脚地走到厨房门口，刚要张嘴却又愣住了。

那人上身一件雪白真丝衬衫，下身一条黑色西装裤，正半弯着腰，凑着水龙头一片一片地洗娃娃菜。袖子被随意地挽了两圈，正好卡在臂弯处。紧实的腰线因着真丝贴身的质地，在厨房顶灯冷白色的光线下一览无余。衬衫的下摆规矩地束在裤腰中，笔挺的裤腿沿着挺翘的臀部一路笔直到脚踝上方两寸高的地方，露出一小截麦芽色的肌肤来。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蒋和心想，《国风》里的这句诗，他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我……我去一趟胡婶家。”看了片刻，蒋和慌慌张张丢下这句话，转身逃走了。心跳得实在太奇怪了。他竟然因为一个男人的背影看红了自己的脸颊，莫不是中暑了？

宋朗闻言转过身来，只来得及看到他一闪而逝的一片衣角。一向足智多谋、善猜人心的宋大灰狼不禁也傻了眼，这人跑什么？

“小和？一一呢？”胡婶略有些惊奇地看着蒋和那张万年不动的冰山脸，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不由得眼神里就多了两分探询的味道。

蒋和本来就心虚，被她这么一看，不由自主侧过身、别开脸道：“胡婶，今天我和一一不过来吃了。”说完转身欲走。

“哎！小和！”胡婶连忙出声叫住他，“你不会是生胡婶的气了吧？”

蒋和脚步一顿，生气？为什么要生气？

“三婆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跟她计较，反而伤了自己的身体。胡婶年纪大了，要说年轻的时候也泼辣过。真要跟她吵，也未必吵不过。可是国华的态度你也知道，要是让他知道我和三婆子为了……为了冯家以外的人吵嘴，又要来闹事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婶只想帮你把一一好好带大。只是可怜了一一这个孩子，要受这种窝囊气！”

胡婶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她是真的心疼蒋和和蒋一一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不然也不会力排众议，坚持在这套老房子里住着。儿子冯国华数次提出要接她过去一起住。可她要是走了，一一怎么办？蒋和怎么办？为此冯国华不知道和她吵过多少次。说她为了外人让他当不孝子，说她迟早要让蒋家的晦气害了冯家。是以，她在外面总是小心翼翼，不敢让儿子再有更多的把柄来跟她闹。她从来都不怕三婆，怕的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以心里的怒气，也唯有在三婆骂到自家头上的时候，她才敢放开了喉咙吼出来。

当时，她并不知道蒋和恰好在那个时间段路过，并听到了所有。看着蒋和踽踽独行的背影，她有些担心，担心蒋和不高兴。毕竟当着蒋和的面，对于三婆的言辞，她总是义愤填膺，恨不能当面痛骂。可真当着面了，她不过两句软弱的反驳。现在，蒋和面色有异地告诉她，他和一一不来一起晚饭了，可不就是真的生她的气了么？

在胡婶和蒋和的头顶，躲在楼梯间偷听的宋朗对自己原先的想法生出了一丝丝的愧意。人活于世，一旦有了亲情的牵绊，便不能再随心所欲、直情径行。你总要顾虑到亲人的想法，家庭的和睦。像胡婶这样，为了旁人不顾儿子意愿的，已是大善。可蒋和好像天性不会表达自己。宋朗相信他根本就没想到胡婶想的这一茬。万一一张嘴，反而让胡婶尴尬那就不好了。想到这里，他故意弄出些脚步声，仿佛刚刚走过来一般。

“蒋和，小米粥快好了。叫一一起床，准备吃饭吧。”

“小米粥？”胡婶抬头诧异地看着拾级而下的宋朗，“你在做饭？”所以这才是蒋和今天不下来和她们一起吃晚饭的原因？

“就简单弄两个素菜。蒋和昨天胃病犯了，所以熬点小米粥给他养养胃。”宋朗说得十分自然，仿佛已是蒋和的经年老友。

“你生病了？”胡婶又是一惊，完全忘了刚才那一茬，拉过蒋和上下打量。怪不得总觉得这人表情有异，她还以为他是心里有气，却是生病了。冯国华上周五晚上把她接走，去邻省的一座古镇上玩了两天，直到周日晚上才又送她回来。所以蒋家两个孩子昨天发生了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今早送冯宝宝上学路上遇到，蒋和也没和她说起过自己生病的事。当然，她也从不指望蒋和能主动跟她说点他自己的事。

蒋和任凭胡婶拉着他转了一圈，这才开口道：“没有生病，只是胃痛。”

宋朗被他这么一句话，前脚跟绊着后脚尖，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胃病和生病竟然是两个概念？

“你这孩子，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胡婶嗟叹一声，轻轻拍了拍蒋和的手，又转脸来看宋朗。

“以往也没见小和带回来过什么朋友。你是第一个。可见小和心里很看重你。今天要不是你在，那个婆子还不知道要撒出什么样的泼来。好孩子，谢谢你！”

在蒋和惊讶的目光里，宋朗顺势扶住胡婶伸过来的手，情真意切地保证：“胡婶放心。以后有我在，别人欺负不了小和和一一。”

小和？蒋和微微抖了一下，两根手臂上的汗毛炸起，紧接着皮肤一紧，竟是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你冷？”好巧不巧，宋朗的两汪潭水里又倒映出他搓手臂的狼狈模样。

“不冷。”确实不冷。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被他那一声“小和”叫得像被电了一下，指尖发麻，心头微烫。不会真的生病了吧？避开宋朗的目光，蒋和暗暗做了两下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