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朗握着口袋里的手机,神清气爽地走在取车的路上。昨天回到家,他捏着蒋和给他的那张A4纸看了又看。那纸上的每一行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蒋和给他的。条理清楚、语义分明,越读越觉得朗朗上口,越看越觉得情深意浓。明明是才五百字不到的须知罗列,他却觉得是篇情感充沛的抒情文。而末尾的十一个数字,更是全文的点睛之笔。每一个数字都在向他叫嚣着“打电话给我”。当然,宋大灰狼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蛊惑。电话容易打,却不能时时打。他要的是润物细无声。
于是,他打开微信,将金光闪闪的十一个数字输入“添加朋友”的空白框里。然而弹出来的却是“该用户不存在”六个字。宋朗傻了眼,没想到蒋和的微信号并不是手机号。这还怎么润物细无声?
而现在,微信列表里名为“JH”的微信号终于静静地躺着,只等着他布雨了。这叫他怎么能够不高兴。原本计划等蒋一一醒来和他谈心的狼叔叔,立马找了个借口拍拍屁.股走人。有些话,隔着距离、通过网络,反而更能打动人心。
蒋和一脸莫名地看着被关上的大门,不明白那人怎么突然之间说走就走了。餐桌上,一道醋溜娃娃菜、一道红烧茄子,还有一道清蒸石斑鱼,红白相间、香气诱人。还以为他会和他们一起吃呢。心里有些淡淡的失落,蒋和认为那是因为还没来得及就这桌菜向宋朗说声谢谢的缘故。
“舅舅!”蒋一一拿着自己的小奶嘴,怯怯地向他走来。
“醒了?吃晚饭。”蒋和学宋朗揉他的脑袋那样,揉了揉蒋一一的头顶,“先去洗手。”
他果然看见他那怯生生的外甥猛然睁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却又乐不可支的模样。
“哎!”一下精神百倍的蒋一一顶着一头鸟窝冲向洗手间。
原来被摸脑袋真的是件开心的事。蒋和若有所思。
金灿灿的小米粥炖得软糯顺滑,配上酸甜可口的娃娃菜,蒋和胃口大开。“叮”,被他随意放在一边的手机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
“你的胃不好,多吃点茄子和鱼肉,好消化。”发送人朗。
蒋和愣愣地看着这句话,本来嚼了两下就要往下咽的娃娃菜,硬是在口腔里和牙齿多磨合了三十秒才终得解脱。回不回?回什么?从没在微信上和人聊过日常的蒋和两眼盯着对话框一时之间犯了难。回个“哦”吧,有些冷淡。毕竟碗里的粥、桌上的菜都是对方做的。要么再加三个字,变成“哦,知道了”,这样会不会好些?
就在蒋大学霸举棋不定的时候,“咻”一声,对话框里又弹出来一条信息。
“晚餐不宜吃太饱,两碗小米粥差不多了。”
蒋和立刻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屋子。餐桌对面蒋一一夹了块鱼肚子正偷偷地喂芝麻。偌大的房子里,一大两小一共三个活物。那个人确实走了。而他第二碗小米粥已经见底,正准备再去添半碗。这人还能有千里眼不成?这么想着,蒋和索性站起身,又去厨房添了满满一碗粥。
回到餐桌前,手机屏幕依然亮着,对话框里再没有新的信息进来了。他端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气把粥喝光,然后拿起手机对着空了的碗拍了张照。
一张图片,三个字:第三碗。一气呵成发送完毕,锁屏揉肚子。
“舅舅,你又肚子疼啦?”对面蒋一一紧张地看着他。
蒋和立刻放下按.摩肚子的手,讪讪地反问:“你吃好了吗?”他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吃太多撑着了。
蒋一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光顾着和芝麻玩,一碗粥还剩三口没喝掉呢。
“快吃。”蒋和说着,夹了块鱼肉递到蒋一一的碗里。
蒋一一听话地把鱼肉夹到嘴里咀嚼了两下,随即又放下碗筷,“舅舅,真的不是肚子疼吗?我去打电话给狼叔叔。”说完,小短腿往地上一跳,挪开凳子就准备往客厅冲。小小的孩童一心记挂着舅舅的身体,早已经忘了放学路上还因为狼叔叔惹得舅舅不高兴的事。舅舅都揉肚子了,怎么会不疼呢?狼叔叔叮嘱过,只要看见舅舅不舒服,就给他打电话。
蒋和哪里能让他真去打电话给宋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脑子抽了,才会又喝了一整碗粥。带着点故意作对的情绪,有点和宋朗赌气的意思。搁在一边的手机还没有动静,这会儿要是让蒋一一再一个电话打过去,他这张脸怕是不能要了。
“一一,你看,我真的没事。”情急之下,蒋和原地做了两个高抬腿。胃里灌得满满的小米粥差点顺着食管来一次逆向反流运动。捂着嘴的大学霸不得不再次反省自己的脑子是不是抽了。
而蒋一一眨巴眨巴眼睛,更想给狼叔叔打电话了。
发完第二条消息的宋朗,盯着对话框看JH的头像,顺手又给改了个备注名,“小和”。小和的头像是芝麻溜圆了眼睛看镜头的照片,憨厚之中带着萌死人不偿命的可爱,像极了小和高冷假象之下的柔软。宋朗情不自禁又吹了声口哨,万里追夫的长征路啊,他今天一下就跨出了一万米。小和,多么亲切的称呼。明明十分不适应他这么叫他,那人也不过是暗地里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嘴硬说不冷。可见他的小和并不抗拒他的接近。不抗拒就是不讨厌,不讨厌就是喜欢。想到这里,宋朗简直要乐开花了,嘴里念叨了两遍“我的小和”过了个瘾,便把手机放回车载支架上,脚踩离合器准备回家。
“叮叮”刚摁灭的手机屏幕咻地亮了,连续进来两条微信。宋朗拿起手机刚要看是不是他的小和给他回的,一个电话横空插足。宋老爷子的电话,不接不行。
“喂?宋大院长有何贵干呐?”心情颇好的宋朗拿自家的老爷子开起了涮。
“干.你个头!赶紧给我滚回来!”宋老爷子吼完,火气十足地挂了电话。
宋朗拿着手机愣怔片刻,突然想起J大BBS上的帖子,一脚油门踩到底,火速往家滚。
“爸?”
回到家,宋明德脸色铁青,端坐在客厅沙发上对着一只紫砂壶发呆。宋朗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宋明德没理他,兀自生着闷气。
“小花呢?”宋朗只得再次发问。他吃不准老爷子到底是不是为那两篇帖子生气。就那两句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话,老爷子看了会不高兴,但绝不至于气成现在这般模样。
宋明德听儿子问起侄孙,这才深吸两口气,压着火说了句“跟我来”,就起身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等书房厚重的门一关上,学生面前一向温尔文雅、风度翩翩的宋明德教授立马像换了个人。他把自己的红木书桌拍得“砰砰”作响。
“父母德高,子女良教。父母无德,子女受累。咱们小花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投胎投了个这么不是东西的人作老子?好吃懒做、一事无成!那么点家产全被他败光了,竟然还想鬻子求财!他怎么不卖了他自己!”
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宋朗听明白了,这是在骂宋阳呢。只是不知道消失已久的宋阳是怎么惹得老爷子大动肝火的。老爷子正在盛怒之中,他劝又不好劝,问也不能问。只要他一出声,老爷子立马能把怒火转移到他身上。宋明德一向的习惯就是,当事人不在,就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出气筒。
“宋家的脸面都被他败光了!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个小兔崽子!上不养老,下还要欺小!哪家败了德的基因能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
老爷子越骂越气愤,越说越火大!原先白净的面皮涨得通通红,活似个红烧猪头。宋朗一看吓坏了,这怒火要是再不熄灭,只怕高血压一膨胀,要引发脑溢血了。
“爸!您先歇歇,喝口茶。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咱慢慢说成不?”孝顺儿子奉上老爷子在客厅发呆时瞪得那只紫砂壶。
宋明德接过紫砂壶看了看,又瞪着自己的儿子不吭声了。宋朗被他瞪得浑身发毛,心说来了来了,怒火马上就要朝他身上烧过来了。
只是等了半晌,宋明德都没再发出一点声音。装了隔音材料的书房里,宛若雷暴后的夏夜,寂静而又空旷。
宋朗熬不住了。老爷子的眼睛仿佛长在了他的身上似的,眼神时而怒火滔天、时而愧意绵绵、时而又无可奈何。究竟几个意思啊?
“爸?”他颤颤巍巍叫了一声。
宋明德被他这么一叫,眼角的鱼尾纹晃了两下,一副才回过神来的模样。
“唉!”他长叹一口气,“小朗啊,爸爸对不起你。”
怎么突然就从雷公变身祥林嫂了呢?宋朗是真要被吓坏了。他家老爷子除了在宋夫人的追悼会上抒过情以外,在亲儿子面前一直以铮铮硬汉自居。别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了,连叹气都不曾叹过。宋阳到底是怎么刺.激他的嫡亲大伯父的?
“爸,您哪儿对不起我了?”宋朗鼻子一酸,只差落下两行泪来配合他老子。
宋明德放下手里的紫砂壶,骂了句“滚犊子”。
“我就是那么一说!老子的财产爱给谁给谁!我辛辛苦苦养了你二十三年,也没指望你给我养老。我想,你也不稀罕我这点臭铜钱吧?”宋老爷子又恢复了吹鼻子瞪眼的模样。
得!这又扯到财产上去了。结合老爷子之前骂的那些话,宋朗心里终于有了点数。果然,再三追问之下,老爷子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把小花托付给宋明德之后,悄无声息的宋阳,在老爷子今天临下班之际往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先是询问了一下小花的近况,继而话锋一转,说小花怎么也是宋家的骨血。既然宋朗不能传宗接代,那小花也就是宋家唯一的继承了。他要求宋明德给他五百万买断小花的抚养权,并保证将来宋明德的遗产,百分之七十必须由小花继承。不然他就带着小花四处流浪,任宋家的血脉乞讨为生。
老爷子自然不是为了那点家产生气。他气的是宋阳的无耻和贪婪,更气他用亲生儿子作赌。可左思右想,小花确实是宋阳的亲生儿子。他要是想把小花带走,那无论是从法律层面还是道德角度,都无法阻止。可要让小花再跟着这么个混账玩意儿居无定所地吃苦头,宋明德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小花刚来第一天,他帮小花洗澡,在他粉嫩嫩的小屁.股上发现了半个乌青的鞋印。他问小花是怎么回事。小花回说是爸爸不小心踢的。宋明德当即就拉下了脸,只恨宋家的浪荡败家子不在眼门前,不然一定也要让他尝尝不小心的滋味。
“你说,我能让他再把小花领走吗?”宋明德脸红脖子粗地瞪着自己的亲儿子,仿佛只要宋朗说个“能”字就能立刻一巴掌扇上去。
宋朗阴沉着脸没回答。老爷子的那点钱,他从没放在眼里。小花来到家以后,因宋母去世而带来的沉闷也随之一扫而空。宋老爷子空闲之余,更是抱着小东西不肯撒手。他自愧无法达成老爷子含饴弄孙的愿望,潜意识里也已把小花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人,可以拿小花的未来威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