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泰客栈后面的厢房里, 顾绵正拿着一沓厚厚的账本一页一页看着。www.xiashucom.com
立在一旁的钱掌柜神情肃穆,大有种视死如归之感,既不像顾绵所想的紧张,又不像一般掌柜那般谄媚, 看起来倒有了些滑稽感。
屋子里分外安静, 窗外照进来的一点歪歪斜斜的阳光里, 起伏的灰尘上下浮动,显出时间的流逝来。
佩兰也在这,不过这会已是跟在了顾绵身边, 她就直直站着目视前方, 玉竹因好奇偷偷打量她, 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半个多时辰过去,顾绵将账册放在了桌案上。
一点响动在这种安静里分外明显, 屋子里的人都霎时间回了神。钱掌柜小心地朝顾绵那看过去,只一眼, 就又连忙低下头。
顾绵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起了身。
这么多账册其实她根本看不完,但管中窥豹,也从那一两本里看出些东西来。
她是捡了最近的一本喝最远的一本来看的, 最远的那一本正是这客栈交到钱掌柜手上那一年,显然近年又重新合过账目, 上面有些新补的记录。
“掌柜的这一本上,是不是修改过?”顾绵拿的正是最早那本。
钱掌柜连忙躬身行礼:“回王妃,小人初来此处时核查过以前的账目, 其中……其中略有些小问题,小人重新调查了清楚,这才平了账,是以,确有修改之处。”
“小问题?什么问题?”顾绵又接着问。
那钱掌柜其实也没太想到养尊处优的王妃还会看账本这种东西,又听她问得这么细,虽然心里有底气,可也难免紧张,说话的声音便微微有点不稳:“是与,与从前那位掌柜有关。都是老早的事了,小人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把这账平了,也费了不少功夫吧?”
钱掌柜一听这话,登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顾绵。她见顾绵嘴角有一点嘲讽的笑意,神色却是冰冷如霜,一时后背都冒起凉气来。
他咚一声就跪了下去:“王妃明鉴!小人承主家信任经营客栈,除了当初说好的利润,半分都未曾动过!这账本所记,笔笔皆有契书、单据为证,绝没有一点欺瞒!”
他顿了一下,好像有点纠结,终是下定了决心般道:“旧账不平,原是因为之前那掌柜曾从货款里私自转移了些许。我……小人,小人想那毕竟是陈年旧事,且总不该与主家说从前掌柜的不是……但绝没有欺瞒王妃之意!”
顾绵冷眼盯着他看,看他急着解释了一大通,又一边磕头一边表着衷心,突然笑了一下。
这钱掌柜当真是个人物,也不知魏阶从哪找来这么个人做掌柜。
这人坏的地方显而易见,好的地方倒也鲜明。
他想提升利益,却是误入歧途,用了这么种不妥当的方式欺骗了顾客,这是他的错处。可他对帐目却细致,这账本竟是记得清清楚楚,且每笔银子来源、开销都对得上,可见他在这事上却是公正。
他想多挣银子,不是想着从主家的银子里拿,却是想着让整个客栈的利润都增加,可见他在账目一事上到底是公允且有底线的。
人无完人,这次犯了错误尚且能改正,他对待主家这般诚实,倒着实少见。仍是个可用之人。
钱掌柜并未想到顾绵会笑,一时间有些茫然无措。
顾绵将那本账册放下:“掌柜的起来吧。这账目我看了,掌柜对王府的忠心我也明白。只是做生意不能只看一时之利。掌柜的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钱掌柜刚站起来又咚一下跪下:“小人知道错了!还请王妃饶小人一条生路。小人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只听人说放了那东西茶汤就好看,口感也好,小人不知那会让人腹泻啊!”
顾绵原也只想吓吓他,让他长个记性,日后不要动歪心思。账目无欺骗,可见这人还是堪用的,她也没想着帮魏阶换掉。可一听这人后面的话,她立时又皱了眉。
“这法子你是听别人说的?”
钱掌柜生怕顾绵赶他走,听见顾绵这么问,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道:“确是别人说的。”
“谁告诉你的?”
钱掌柜没想到顾绵会问这个,跪在那想了好一会,才道:“前月店里有个专洒扫屋子的怀了身孕,小人便让她家去歇着,因此想再招两个丫头做活,是有个人领着他家女儿来说要做工时,告诉小人的。”
“那人的女儿呢?”顾绵紧接着追问。
钱掌柜不知道顾绵怎么问的这么细,可还是认真回答:“那个姑娘有些笨手笨脚,前几天就说家里婆母生病了要人手,就走了。”
顾绵听到这,原来那一点猜想便渐渐能确定了。
好巧不巧就招个人来介绍了个新鲜法子,好巧不巧还刻意有所隐瞒,好巧不巧她来了,那人的女儿就走了,巧合太多了,那就不是巧合了。
“若不是佩兰,恐怕这店面还要出大问题吧。”
钱掌柜一听又慌了:“王妃明鉴!小人此前是真的不知,今日原本以为是这丫头骗人,这会才知小人见识短浅,险些酿成大祸!小人一家全仰仗在这客栈里做工度日,王妃若罚小人认了,还请留小人一条性命……”
“行了。”顾绵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要你性命做甚?我是说,钱掌柜,你这恐怕是被人摆了一道。”
“啊?”钱掌柜起先是一惊,然后跪在那思量了一会,那原本不大的眼睛瞪了浑圆:“王妃是说,那人是故意骗我?”
“客栈生意虽不错,可多年来也不过是守着旧本,不至亏损却也没有再多进益,你想有所进步,总少不了用些新法子,这人瞧准你的心思,故意用这么个方法引你上钩,我觉得,不像是无意为之。”
钱掌柜听了顾绵所说,也细细思量了一道,越想越觉得真如顾绵说的那般。
“听王妃提点,原是这样!小人一时心急,倒让别人利用了……”
钱掌柜虽也喜欢银子,可大多都是从正道上来,这点从账目上也能看出一二来。这种小道方法,如果不是别人告诉他,想来他自己也想不出要用。
这人便不像程知兴那么大胆且喜欢尝试,但若要守业,却也足够了。
顾绵让他起来,方才缓缓道:“此事既未酿成大错,我便也不会裁撤了你。只是你日后千万小心。有了这次,难保不会有下次。”
钱掌柜起来早已紧张得满头大汗,连连应是:“小人知道了,小人一定谨记王妃今日提点。”
“这些倒无所谓,关键是有人盯上你,你也该小心些。倘若日后再见到那人,又或者有别人行事有异常,你只管派人告诉王府。”
魏阶既与魏琮是站在一起的,少不得会在夺权的争斗中被波及。这些产业都是普通百姓经营,最容易下手,不得不防。
不过有些话也不好与这些掌柜说,顾绵也只能点到即止,剩下的,端看那人悟性了。
那钱掌柜多少听出顾绵话里有话,他也猜不出详细来,索性也不再胡乱揣度。这次顾绵未过多惩罚他,他已是感激不尽,日后自然要更加小心。
既说明白了,钱掌柜也就将还未用了的那些药粉都给了顾绵,顾绵又看了一回这祥泰客栈,没什么问题了,这才领着玉竹和佩兰离开。
她心里一直想着行止居和祥泰客栈遇到的这两件事,倒是一直没注意玉竹,等上了马车,方发现玉竹总小心谨慎地打量佩兰。
顾绵看她样子,略思量了一下,便猜了个大概。
她自到了王府,身边合用的一直就玉竹一人,这次多了一个,还是半路上“捡”回来的,玉竹心里有点想法,倒也正常。
于是顾绵便轻咳了一声,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不惩罚钱掌柜?”
这话显然是问佩兰的,玉竹也不吱声,就静静看着。
佩兰坐得直,闻言垂了眼眸,恭敬地回禀:“王妃行事,无需告知奴婢因由。”
“你在我面前,不必有所隐瞒,这点玉竹知道。我不罚钱掌柜,一则,这事是别人丢下的陷阱,他并无这些经验,着了道也是可能的。二则,人无完人,他在账目上公允已是难得,不能要求他事事都尽善尽美,所以,小事上若能改了,也不必斩尽杀绝。”
佩兰虽然说着顾绵不必朝她解释,可她听了顾绵的话,脸上那紧绷的表情还是有了些许放松。
顾绵知她听进去了,遂接着道:“你大概是正直的,否则也不会宁可得罪掌柜,也要点出那茶的不对。但须知,也不能所有事情都直来直去,有时候,适当婉转一些,反而会收到更好的效果。”
她又看了玉竹一眼,笑道:“就譬如玉竹,原是担心我,才想着要了解你为人如何,可她心里想问,却不会问出来,连打量你都是小心翼翼。不是所有事都要言明才是最好,想来你应该明白。”
正直虽好,可也该讲求些方法。顾绵自己从前也不懂这些,若不是一路来到上京的风雨,她大概还会认为,凭着一把周流,她便可横行江湖了。
事实上,剑影刀光已是最简单的,人情往来,才是看不透的大学问。
玉竹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佩兰却是有些惊讶地看向自己对面坐着的小姑娘。
顾绵知道她开了头,后面的便要靠这两个丫头自己来,便也不再说话了。
只是原本就走得缓慢的马车,这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了?”马车一停,玉竹便将杂七杂八的想法都暂时抛下,连忙问道。
外头小厮的声音传进来:“启禀王妃,前面好像出什么事了,有不少禁军的人,路有些走不通。”
顾绵刚想说,禁军既然查案,那他们绕道就是了,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那小厮惊讶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启禀王妃!那,那边好像,是褚侍卫!”
褚枫?
顾绵微微蹙眉。
褚枫大半时候都跟在魏阶身边,不在魏阶身边的时候,就是他奉了魏阶的命出去办事的时候。他功夫颇高,一向也少走大路,又为了隐藏行踪,多半不会让人看见,怎么会出现在这大街上?
顾绵心道许是要出事,连忙起身,话都没有同玉竹和佩兰说,便自己撩开车帘走了下去。
玉竹和佩兰也连忙都跟了下来。才下马车,就看见前面已远远站了百姓,禁军的人马就站在当街上。
顾绵未及犹豫,快步往那边走去,只因她一下来就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顾锦。
“陈大人,此人公然当街行凶,大人既然在这,难道不应该带走他吗?”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声带着哭腔的,便是顾锦。
顾绵走过去,便看见褚枫站在当中,被数十名带着刀的禁军围住,边上顾锦靠着侍女抹眼泪,而义愤填膺说话那个,没想到她也认识,正是平国公世子罗载。
“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马车走得好好的,就他出来还提着剑,不是要伤人又是要做什么?”罗载倒是振振有词,一边说还一边看向周围的百姓,好像是要领着众人一起指认褚枫一般。
殿前司领队的陈业陈指挥使,他是认识褚枫的,只是外人甚少有人知道这事,此时脸色铁青,却并不言语。
罗载见他只围了人,却不下任何命令,一时间便想再添一把火来,只他刚想开口,另一道声音便插了进来。
“罗世子如此肯定,不知道是有什么证据呢?”
罗载一惊,众人也都转过视线看了过去。
顾绵毫不怯场,虽经历了行止居和祥泰客栈的事,这会她早有些疲乏,可站在外头,却仍是挺直了脊背。
“这人是我英王府的人,罗世子要指证,总得有个让王府信服证据才好吧?”顾绵不紧不慢地说道。
被围在当中的褚枫看到顾绵来了,先是一惊,而后又满脸的担忧:“王妃!”
顾绵自然看出他欲言又止,只是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即使有什么想问的,也不好问出来。
罗载看见顾绵来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这里这么多人都看见了,王妃既然在,总得有个公道。二小姐也是王妃的妹妹,难道看着妹妹被刺杀,身为长姐却要包庇犯人不成?”
顾锦被刺杀?
顾绵的眼神从顾锦身上扫过。这理由听起来真是十足的假。
顾锦不过是兵部尚书府的二小姐,刺杀她能有多大作用?况且,就算魏阶为了某些原因,真要刺杀顾锦,一个弱女子,犯得上用褚枫这样身手的人当街去杀?
只是这些理由她不能说出来,她只看着罗载,轻笑一下:“空口白牙,不算证据,罗世子既这么说,总要有些切实的物证吧?”
陈业自然也看见顾绵了,他朝顾绵行了礼,听见顾绵说到物证了,才接着道:“王妃所言不错,禁军不过是执行公务路过此处,世子报案,也需提供物证才好。”
罗载一听这话,立时朝周围虚指了一圈:“这么多百姓都看见他举着剑就朝马车来了,还能有假?况且他的剑上确有血迹,顾二小姐也受了伤,难道还是我诬陷他?”
他又一指顾锦:“本世子还是路过此处呢!不过是见二小姐柔弱女子却要面对穷凶歹徒,心中不忿所以才出来制止,陈指挥使要是不管,再报到府衙去就算了!就当是个普通案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绵:搞顾锦还要用得着褚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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