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宁安街边, 顾绵执剑对着顾绫等着她的回答。www.xiashucom.com
过了良久,顾绫才突然哈哈大笑。
她单薄的身体都跟着笑声颤抖起来,看去有种非常诡异的不和谐。
魏阶的目光更深了些许,他手中折扇扇骨的利刃, 在和暖的花灯的光芒下, 却泛着凌冽的寒意。
“顾绵, 你有什么立场来质问我?”顾绫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神情开始变得狰狞。
顾绵淡漠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因为她神情的变化而有一丝的退缩或是惧怕。
“你引诱顾锦铸成弥天大错, 置顾家生死于不顾, 我只是道出实情而已。”
“引诱?”顾绫嘲讽似地笑了一下, “那是她咎由自取!她不是喜欢罗载吗?我只是帮了她一下而已。她不应该感激我才对吗?”
“帮?你没和她说过,你会带着人去找她吧?”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她不过就是因为秦氏所生, 才占了个嫡女的名头而已!你不恨她吗?没有她,你也不必替嫁, 嫁到了英王府啊。”
她说到这,忽又轻蔑地笑了一声:“也是,你如今与英王殿下琴瑟和鸣,你应该很感谢她才对啊。”
“顾绫,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在顾绵的印象中,这位庶妹一向是不善言语的, 她经常沉默着,即使被顾锦欺负了,也断然不会反驳。
她原以为, 即使有一日,顾绫与顾锦彻底翻了脸,她也一定是会光明正大地与她相抗衡,而不是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侮辱顾锦。
“我是怎样的人?如果不是你们,我原本只要安安稳稳等到及笄出嫁就好了。可是你们呢?”
顾绫眼眶泛了红,眸中也已蓄了泪水。
“姨娘分明给我说好了亲事,只等着过了礼,就什么都好了,可秦氏和顾锦呢?她们一手把我的亲事毁了,还嘲笑我,挖苦我!说我只配给别人做小!她顾锦给罗载当了姨娘就是她活该!”
她神情激动,连魏阶的折扇也不顾,忽地就往前了一步。
冰凉的锋刃在她脖颈上划了一道血迹,看着有些刺目。
“还有你!”顾绫狠狠地盯着顾绵,“我本已认了命,就算是在王府当个侍妾,我也认了。可你呢!你公然拒绝了秦氏,你是要断了我最后一条路!”
“秦氏为一己私利,要牺牲你一辈子的幸福,我为什么要同意?你分明能嫁一户不错的人家,做个正妻,又何苦到王府委屈自己?”
“你就是善妒!”顾绫打断她的话,“你就是怕有人跟你争宠,你早就知道王爷是装着生病,你白捡了便宜,就断不会让别人抢了去。秦氏带着我去找你,你连王爷都不过问,你就把我赶走了,顾绵,你凭什么?”
“你不过就是父亲的私生女而已,论起身份,你还没有我上得了台面。你娘连京城都不能回,你……”
啪!
顾绵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顾绫愣住了,她捂着自己的右脸,震惊地看着顾绵。
“我以前还同情过你,是我识人不清。我娘如何,你无权评价。”她冷冷地开了口,声音消散进冰寒刺骨的朔风之中,让顾绫的呼吸忽地滞了一下。
“你走吧,我就当从没有认识过你。顾锦犯过错事,如今流放千里,也算付出代价。你既然心里有这么多恨意,那便与仇恨过往后的时光吧。”
她原本准备救顾绫一命的。若顾绫能将顾锦一事来龙去脉解释清楚,若她心怀善意,当初的举动不过是被逼无奈,顾绵很想帮她一把,毕竟她们曾同在顾家,同病相怜。
可她不是。她将所有的不满都用加倍的方式发泄在与之本无关的人的身上。
她没有想过,她该为了改变她的处境做些什么,她只想复仇。
可仇恨是没有尽头的,背负仇恨的人,是为了求一个公平,可顾绫所求,不是公平。
顾绵看向了魏阶,魏阶的神色不是很好,可他还是懂了她的意思,将折扇放了下来。
“秦氏让你进王府,不过是想利用你,站在当初的我的角度,不管是和顾家作对,还是不想让你步我的后尘,我都不可能同意。你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顾绵静静地同她说完了这一句,便牵了魏阶的手,转身欲离开。
可就在她将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后原本已失魂般的顾绫一下抬起了手中的匕首。
“顾绵,你去死吧!”
呲!
长剑贯穿皮肉的声音在灯市的喧闹之中几乎没有引起注意。
在这不算太明亮的一隅,周流剑身的血液一点一点滴到了铺就长街的石板之上。
顾绵震惊地看着面前瞪大了眼睛,手中还拿着匕首的顾绫,视线落在了自己握剑的右手上。
魏阶的手紧紧攥着她握着周流的右手,以那柄剑,刺穿了顾绫的身体。
开始有更多的血流了出来,魏阶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顾绫已说不出话来,当啷一声,她手中的匕首也落在了地上,沾了血迹。
顾绵的手开始变得冰凉,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无声地将她包裹了进去。
“是她自己求死。”魏阶握着她的手,将周流收了回来。
顾绫跟着便倒在了地上,同灯市上的热闹相比,这角落里死去的人平添了更多悲凉。
顾绵终归是善良的,即使见过了那么多危及她性命的刺杀,她依旧想保全她所能保全的人的性命,可魏阶不是。
顾绫对顾绵的仇恨,不管因何而起,恐怕一生都难释怀,他不能允许有人拿着匕首,对他的绵绵有所图谋。
上元佳节,在灯市中闲逛的人们不会知道黑暗中曾发生过的事情。哪怕再惊心动魄,于旁人而言,也不过是平湖微波,沉没了一颗石子而已。
顾绵已坐上了回王府的马车,会有魏阶的暗卫将顾绫好生处理,安葬入土。
只是就算魏阶搂着她,她仍旧觉得浑身一片寒意,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攥着魏阶的手。脑海中纷繁杂乱出现许多的片段,都是她在顾府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她与顾绫无冤无仇,几乎没有任何交集,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是我杀了她,不怪你。”
顾绵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她明白,魏阶所做不过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可她就是觉得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
那种难受的感觉,在她想到顾铭时,会更加强烈。
“魏阶。”顾绵忽地抱住他,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你说我们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呢?”
“为什么这么问?”魏阶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后背,指尖有轻微地颤抖。
他忽然觉得自己让她面对这些,未免太过残忍。
良久,顾绵才又出了声:“难道那些死了的人,就一定犯了什么非死不可的过错吗?我们又凭什么,要取他们的性命呢?”
“因为这世道,本就充满不平。”
顾绵自他怀中抬起头来,脸上早已全是泪水。
“我们也是推波助澜的人,是吗?”
“不是推波助澜,只是逆水行舟,未能成功罢了。”魏阶抬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他将顾绵轻轻抱住,声音轻柔绵延:“也许在以后,会有那样一个时候,每个人都可以追求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必被权力、地位所制约,可不是我们这个时候。”
“她知道她杀不了你的,不过是给自己的死,找一个体面的理由。绵绵,这不能怪你。”
漆黑的夜幕之下,花灯将整个上京点染如星空的倒影,歌舞升平,盛世繁华,而在光明之下,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之中,总有不平,总有黑暗。
到了王府门口时,顾绵已经睡着了。
魏阶抱着她下了马车,在进府之前,回身看了一眼东渠街上零星的灯火。
年少时,与魏琮一道在宫中跟着先生学习,他也曾有济世救国之志,誓要改变世道无常,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不再有所谓不公、所谓仗势欺人。
可后来,他连自己的父母都无法保护,谈何经世救国?
那不只是他一人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只能在那理想的长城上添上一块砖,而后等着后人、后人的后人,世世代代,不断努力,终得太平长安。
*
顾绵有三天都不怎么有食欲,人也一直恹恹的。
玉竹和佩兰都急坏了,只是连王爷亲自出马都劝不好,她们俩又能有什么办法?
唯一知道些可能原因的褚枫也什么都不说,佩兰差点又跟他打起来,他也没把顾绫那事说出来。两个丫头便更没招了。
直等得正月十九,新擢升的翰林学士裴川与户部侍郎曹评之女曹书影成婚的帖子送来了英王府,玉竹和佩兰才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急急地送到了顾绵那,盼着她能开心些。
自打平了前朝余孽的叛乱,那位裴大人便成了朝堂上的红人,年纪轻轻便已是翰林学士,日后仕途不可估量。
玉竹和佩兰也知王妃与曹姑娘交好,如今曹姑娘有这样好的姻缘,她们只想着,好歹能让茶饭不思的王妃能吃点东西进去。
顾绵确实是为曹书影高兴的,只是上元夜的阴影笼罩了她太多天,她一时好像也适应不来。
她只吩咐玉竹把帖子放下,就把人都遣出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窗户前,披了件衣裳,看着外头光秃秃的树枝,不一会,视线又落在了搁在桌上的那封帖子。
这世上有许多不好的事,可也有许多的好事,不是吗?
顾绵突然这样问自己。
她总想着一路从青州来上京,有多少人无辜死去,有多少人含恨九泉,她为什么忘了,也有很多人,收获了幸福呢?
就像裴川和曹书影,若不是宫变上的偶遇,又要多难,才能成就这样一段姻缘呢?
有阳光,就会有照不到的地方,变成一片阴影。
她把自己藏在阴影里,然后去抱怨黑暗,为什么不能干脆拆了围墙,去看看外面的明媚呢?
暮色沉沉,又一日已将过去,顾绵抬起头,望着窗外暗淡下去的光影,却好像有一扇心门,突然就打开了。
她支着下巴坐在桌子前,感受着红日西沉,夜色渐渐将人笼罩,却再没有了前些日的惊慌。
忽然,屋子里就亮了起来。
她转过视线去,才见魏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
他点了灯,正站在灯下,拿着她搁在书案上的那只荷花灯细细地看着。
顾绵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侧影,听见他认真却柔和的声音。
“那日你怎么都不让我看这盏灯,就是因为上面这句话吗?”
“你别……”顾绵一下反应了过来,从椅子上“弹”起来便要拦着他。
可魏阶早看见了,他将花灯放下,刚好将冲过来的顾绵拥在了怀中。
温热的气息一下子将她包裹了起来,而后,顾绵就听见那个人在她耳边,以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语调同她低声道:“‘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魏定襄他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