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枫一直到很多年后都无法忘记那日见到的场景。www.mengyuanshucheng.com
当他冒着风雪赶到逆党聚集的院落时, 只看见王爷与王妃似浑身浴血一般立在飞扬的大雪之中。
刺目的鲜红与天地间的白雪混合在一处，触目惊心。
好在，他赶到了。
小溪村外这处隐蔽的院落里，清剿刀兵无数, 逆党近百人。也是在这里, 由魏阶统领的禁军士兵, 将假借前朝皇室之名欲行谋逆之事的白成禄捉拿。
上京城中，佩兰站在大雪里，看着自己曾经做工的承运镖局被贴上封条, 忽而想起跟着师父一道走镖的日子, 却不知应该有何感想了。
造化弄人, 她从这里离开，阴差阳错到了王府, 却不想，竟是王爷带着人, 彻底查封了承运镖局。
那日，大雪下了整整一天，城池、山脉，悉数被冰雪所覆盖, 入眼都是茫茫的白色。
顾绵太累了，是魏阶骑马载着她, 将她送回王府的。
彼时她因体力透支，额头上满是虚汗。魏阶唬得不轻，一身如浸血般的长衫来不及更换, 便赶去太医院寻人。
还好没受太大的伤，只是体力跟不上了而已。
孙太医开了方子，魏阶就一直守在停云轩等着她醒来，连原本该去向圣上回禀都不去了，通通交由了魏琮去处理。
等暮色已拉开，旧西瓦子的戏台子都开始了表演，顾绵才终于醒了过来。
“你醒了？哪还不舒服？”
她睁开眼，便看见魏阶正坐在床边看着她。
他已换了天青色的家常衣服，宽袍广袖松松地垂落，一角正在她手边。
顾绵于是轻轻捏住了他的衣服。
“怎么了？”
“都结束了吗？”好久，顾绵才终于问了出来。
魏阶点了点头：“明决和东游去处理后面的事情了。”
“我睡了很久吗？”她才醒，声音有些不同以往的软糯。
魏阶浅笑：“也没有很久，几个时辰而已，饿了吗？”
顾绵摇摇头：“小溪村的那个少年……”
“应该没事了。”
“我想去看看他。”
魏阶本不想让她再去的，只是看着她温和的目光，却好像忽然明白了她心里的想法：“好，明天我领你去。”
“你……受伤了吗？”顾绵又问他。
魏阶摇摇头：“你还在，我怎么能受伤？”
“白成禄和白诵他们呢？”
“暂时会押入天牢，后面，就等圣上定夺了。”魏阶扶着她坐了起来，与她相对。
顾绵靠在软枕上，好像终于得已放心了一般，朝他笑了出来。
“当年在青州的时候，张嬷嬷总说我太跳脱了些，不像个姑娘。她若知道，我今日能做成这样的大事，也许就不会那么教训我了吧。”顾绵好似想起了往事，眼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魏阶执了她的手，默了良久，突然很认真地道：“等天暖了，咱们去青州吧。”
“去青州？”顾绵有些惊讶。
魏阶是英王，按理在京城会有许多事情，轻易也不得出京。
“早就应该去看看，拖了这么久，才终于有了机会。”魏阶却很肯定。
“可是你……”
“朝堂上的事无需你担心，我自然会处理好。”
是了，他一向是这样，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她只要安心跟着他就好。
“魏阶，我觉得我有些太幸运了。”顾绵忽然说。
“怎么这么说？”
“我来京城的时候，以为自己怎么也是个惨淡收场，却没想到会阴差阳错嫁给了你。”
顾绵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坐起身，离他更近了些。
“那时候赐婚的圣旨下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我……”魏阶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好像有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一般。
他是怎么想的？好像时间过去了太久，连他自己都记不太清了。
那时他仍是众人眼中将不久于人世的病弱王爷，于他而言，赐婚的圣旨不过是顾家，乃至皇后一党对他的试探。
他父亲、母亲，皆因皇后之手先后亡故，他自己亦难以幸免。
可谁又能料想到，阴差阳错，嫁给他的是顾绵，原本就从未想过要害他。
“是我有幸，能娶你为妻。”魏阶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
下了整整一日的雪，第二日天却晴了。
阳光下的积雪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远远望去，甚至有些晃眼。
天气太冷，顾绵又才休息好，魏阶最后没有同意让她骑着大枣去。两人是乘了马车，到了小溪村。
村落里依旧平和，正如魏阶所允诺的那样，清剿前朝余孽一事，并未伤及任何无辜的村民。
这里的百姓，像从前的每一天一样开始劳作，在自家门前扫出一条小路来。
有袅袅的炊烟升起，但从这景象，很难想到离这不远的山中，就在昨日才经历过一场“恶战”。
马车在小溪村的村口停了下来，魏阶扶着顾绵下了车。
村中的百姓也许是习惯了常有外乡人路过，只往这边看了几眼，便就忙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村庄里冬日并不很忙，但百姓们大多在年关将近时会置办年货、聚在一起玩乐，外头雪这么大，便没什么人。
魏阶领着顾绵自村中的小路往里走，轻车熟路，很快便到了一幢与周围比堂皇了许多的院落之前。
“我们来这里……”
魏阶知她在担心那少年的安全，便摇摇头：“放心，这里都是魏琮的人。”
报与圣上的消息里，只说是白成禄挟持了一个少年，借以说他是前朝皇室的后裔，并未曾提过他是柳家后人。
但魏琮知道真相，这里便是他派人看管。
魏阶与顾绵走进去时，那少年正在院子里，拿了一把木剑，煞有介事地比划。
他们两人都未说话，那少年却见来了人，动作停了下来。
他睁大了眼睛，看了良久，才跑过来：“是你们？”
顾绵看着他，不知怎么就鼻子一酸，她不敢哭出来，轻轻扯了魏阶的衣服。
魏阶便开了口：“进屋里说？”
他上次便发现这少年超乎寻常地成熟，是以在与他说话时，便也并不将他只当十几岁的孩子。
那少年果真聪慧，听他这么说，便收了木剑，领他二人往屋内走去。
仍旧是那个布置得简单却一尘不染的屋子，那少年进了屋，也不与他二人见外。
“陋室无茶，还请见谅。”
魏阶将带来的一个纸包放在当中的木桌上：“承蒙小友相救，今日特登门感谢。”
那纸包里是上京有名的点心，少年看了一眼，便转向他二人：“你们是从上京来的？”
魏阶本也没有想瞒着他，便点了下头。
那少年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外面的人，是因为你们才离开的吧？”
顾绵闻言微微有些惊讶，魏阶却好像早已猜到了一般，只轻轻点了下头。
“你是什么人？身份很高？”少年人不像是不信任他二人，但问题却问得认真。
魏阶朝他很友好地笑了一下：“不是你的敌人。”
就好像知道他不会说一样，那少年人兀自笑笑：“不管你们是什么目的，我该谢谢你们倒也是真的。”
“为什么这么说？”顾绵问道。
那少年看了她一眼：“如今看你应是无恙了，我果真没有信错人。”
说完了这一句，他才又接着道：“以前外面那些人都是监视我的，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清楚得很。现在外面的那些人，大概也是监视我的吧，不过好的一点，他们不会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你以前就住在上京？”魏阶问道。
那少年摇摇头：“我是在江州出生的，没想到吧？原本好好的，可有一天，忽然有一群人到了我们家，说我娘有什么玉带，要把我带走。我娘护着我，推搡的时候，被他们打死了。”
他说这话时，有着异乎寻常的平静，让顾绵心里都是一震。
“后来，我就被带到上京，关在这个屋子里。那些人说我有玉带，是柳家后人，可我不姓柳，我跟我娘一样，姓温。”
“所以你恨他们。”魏阶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少年大抵看出他明白了，便也不隐瞒：“是，可我也没法报仇，他们想杀了她，我就偏要把她救了。”
他说着，看了顾绵一眼。
顾绵此时才知道，她分明是临近天黑才跌落山崖，却能在夜晚降临之际被这少年救了，哪是什么巧合，分明就是他有意为之。
“我偷听到他们说话了，说有个人闯入了竹林，要灭了口。没想到，竟然是个武功高强的。”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谢谢你出手相救。只是不知，可否告知姓名。”顾绵其实还是很想认识这个与同龄人大有不同的少年的。
那少年听她这么说，却不答话，只安静地看着他二人。
魏阶会意，作揖道：“在下魏阶，内子顾绵。”
少年人便仰头朝他二人笑了一下：“我叫温钰。”
从小溪村出来，已近正午。顾绵与魏阶步出村口，回身看了一眼大雪覆盖下的远处庭院的屋顶。
“他只能一辈子在这里了，是吗？”顾绵问这件事的时候，语气中有些落寞。
魏阶却神色如常：“留在这里，尚可保住性命，若非要离开，也许连与你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圣上真的会放过他吗？”
虽然他说自己姓温，可顾绵清楚，在魏阶和魏琮的追查之下，他是柳家后人的身份应该不会出差错。
如今靠着魏阶保全了他的性命，可日后，皇室真的会就此放过吗？
“不知道。”魏阶的回答并无隐瞒。
那叫温钰的少年人，比同龄人更成熟聪慧，想必连他自己也清楚，他得以活在世上，其中包含着诸多无奈。
“如果他没有不臣之心，只安静在这里生活，应该就不会有事了吧？”顾绵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救命之恩，她很不希望那少年有一日会命丧魏氏皇族之手。
魏阶只道：“帝心难测。”
顾绵于是不再说什么了，只安静地远望向那白雪覆着的屋顶，而后转身，跟着魏阶离开。
马车在积雪上碾开印痕，藏在叠翠山深处的小溪村也越来越远。
关于柳氏遗脉，关于温钰，至此之后，便将如那本被封存在藏书阁里的前朝秘闻一样，被封进记忆之中。
顾绵只能在离开的时候，在心里默默许愿，愿这位救了她性命的少年人，能在这个僻静的村落之中，平安度过余生。
*
这一年的上京好像很容易下雪。
才下的大雪还未尽数化去，年节那日，便又有新雪添了上去。
顾绵还是跟着魏阶一道入宫，在宫中告别了旧年，迎来了新年。
好在，不管是阴谋还是刺杀都已过去了。
行止居重新开业，这次有了诚乐长公主的支持，便是从前听闻了一些事情而颇有微词的，也不敢再说什么。
裴川与曹书影的亲事也已定下，好像大家的生活都变得好了起来。
上元那日，顾绵便央了魏阶半日，要魏阶领着她到街上，与百姓一样，去赏花灯。
“蓉蓉小姑娘给我写了信，说上元日的花灯好热闹，咱们也去看吧？”
“不是已答应你了吗？”魏阶一边给她围上斗篷，一边说道。
“我怕你反悔嘛。说起郑姑娘，她也辛苦。听说陶大人过了年便要往青州上任了，她也要离开家了吧？”
魏阶的动作顿了一下，只是很快便调整如常：“今日说好了赏灯，先不说这种事了。”
顾绵想了想，便听话地点点头：“那你可要领好了，别让我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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