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气看着像是要下起雪来, 魏阶从外面走进来,除了斗篷,却并不再往里走了。www.xiashucom.com
褚枫见他二人都神情严肃,知道这里不是他说话的地方, 便无声退了下去。
门被掩上, 外面的寒意便很快消散在烧了地龙的屋子里。
顾绵已起了身, 正望着他。
“剿灭叛党,实非儿戏。”
“我从未把这当成过儿戏。说好了无论何时,我都要与你在一处。”
“我会担心。”
“那我就不会吗?”顾绵朝他走过去, 目光灼灼。
“若我当真是闺阁中娇养的小姐, 见不得刀兵, 我自不会去给你添乱,可你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
“我不能再冒更大的风险了。”魏阶神情纠结。
他又何尝不想顺着顾绵的意思,又何尝想见她如今日这般忧虑?
可他心里清楚, 围剿前朝余孽,不止是要为大燕去除隐患,更是圣上对他魏阶的试探。
皇后与平国公府谋逆一案中,他虽立下功劳, 但功劳又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他自请出战,可见身体也已康复, 有这样一位王爷在,恒昌帝如何能不忌惮?
他此行,容不得一丝差错, 且要将所有细节都处理得当,方能免于“过河拆桥”之结局。更何况,他还有想要保下的人。
“你怕圣上忌惮你,你怕万一有闪失,会也连累了我,是不是?”
魏阶闻言忽然抬起视线来。他没想到,顾绵竟然能思索至此。
顾绵半扬着头望着他:“魏阶,顾家已经被贬出了京城,我在这里,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英王府上下总是与你一道的,你以为我不去,到时若出了什么差错,就能幸免吗?”
若那位老谋深算的帝王,真要行一石二鸟之策,她在不在小溪村,又有什么分别呢?
魏阶看着她,良久,将她拥入了怀中。
她没有再问,他也没有说答案,但他们都已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纵千难万险,也再不能留他一人,于魏阶,于顾绵,都是如此。
*
那日夜里,上京便降了大雪。
百姓都道瑞雪兆丰年,可于魏阶顾绵而言,这大雪却显得有些不是时候。
若叠翠山上也降了大雪,无疑是给他们的计划造成了困难。
而后连着几日都是阴天,整个王府里都因着王爷和王妃的严肃而有些惨淡。
顾绵总觉这不是办法,冬至前日,她便亲自下了厨,做了一道汤。
外头隐隐又有雪花飘落了下来,日色渐晚,顾绵端了汤,进了魏阶的书房。
他正坐在案前,看着面前摆着的地图,见顾绵进来,连忙起身将她迎了过来。
“我做的,你尝尝,和上次那个又不一样。”
越是在这种大军将行的关键时候,这样的小事就好像越容易温暖人心。
魏阶与她都在案前坐下,拿起勺子来,却是盛了一勺,端到了她的面前。
“给你的。”顾绵想推回去。
“你不喝?”魏阶却固执。
顾绵于是笑了出来:“我做了好多,早尝过了,这是专门给你的,和别人的不一样,你尝尝。”
“做了好多?”魏阶有些惊讶。
顾绵点头:“府里的丫头小厮们辛苦了一年,我做主,让大厨房里熬了几锅汤,给他们分下去了,王爷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魏阶瞧着她一双明亮的眼睛,一时失笑:“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顾绵于是嘟了嘴,故意装出了几分不满:“怎么没怪过?以前王爷可是没少凶过我。”
“那本王给王妃赔礼道歉。”魏阶说着,竟真是要起身认认真真地行礼。
顾绵连忙将他按下:“好好的我何曾说过要你赔礼道歉?快尝尝汤,一会凉了,就不好喝了。”
魏阶于是便顺着她的意思,盛了一勺汤,尝了尝。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只这一口,他便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顾绵原本心里就一直紧张着,这会见他也不动,也不说话,一时间更摸不清状况,忙问道:“可是这汤不好喝?”
魏阶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问道:“这道汤是谁教给你的?”
说到这,顾绵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帘:“没有人教我,是我照着菜谱,自己尝试的。”
“菜谱?”
“原是那日长公主姑姑来,说她找到了一本好久之前,先王妃写给她的菜谱,我见这道菌汤是上面第一道,便自作主张试了试。”
她知道先王妃在魏阶心中的地位,说到这,声音放轻了许多:“我……我就是觉得这几日,你太劳累了……”
“你做的,竟然和我娘当初做的,味道近乎一样。”魏阶似乎想起了当年的事情,神情有些恍然。
顾绵轻轻握住他的手:“日后你若想喝,我还给你做。”
十几年了,那味道在魏阶的记忆中都已模糊了,却不想,在今日,竟还能尝到。
“绵绵……”
“明日到小溪村,就算为了这碗汤,也要保护好自己。”
魏阶反将她的手握入手中:“你也是。”
下了一夜的雪。
顾绵就睡在了魏阶的书房这,天还不亮,她便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坐了起来。
“魏阶……”
魏阶已穿好了衣服,听见顾绵喊他,便绕过屏风走了进来。
“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
顾绵一下将他的衣服拽住。白衣上以金线绣了水波的纹样,在烛光下熠熠闪光。
“是不是要走了?”
魏阶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未瞒着她:“下了一夜的雪,这会还没有停,为免意外,当尽早动身。”
“那我和你一起!我们说好了的!”
“绵绵……”
“我不能临阵当逃兵啊!”
面对着她,魏阶终究是狠不下心来,他坐了下来,拿了旁边的衣服给顾绵披上:“好,那我等你。”
*
顾绵推开门出来时,天光已亮了些许了。
可以瞧见灰蒙蒙的沉沉的乌云铺满了整个天空,有鹅毛般的雪片正无声地落在庭院中。
地上已覆了厚厚的白雪,府里小厮才扫出的一条小路上,不过多久就又是白白的一层。
风不大,但天气很冷。
顾绵忽地想起了她摔下叠翠山的那天,那天夜里,好像也是那么冷,而那少年不知是出门做什么,却刚巧救了她的性命。
“王妃,马已经备好了。”佩兰上前来回禀。
“大枣的伤也不知养好了没有。”上次半峰刺杀,魏阶送她的那匹马也受了伤,虽已过去了几个月,可事情都堆在一起,她却也没时间去看看。
佩兰是去看过的,便道:“伤已经好了,也让驯马的师傅看过了,已经没事了。”
顾绵于是点了下头,便抬脚走了出去。
雪还在下,可他们今日却不会坐马车。到王府门前时,顾绵远远便看见魏阶正牵着马等着她。
“此行前路未知,你……”
“我都到这了,还想着劝我回去?”顾绵歪着脑袋,一双眼睛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更为澄澈明亮。
魏阶于是也不再说什么,执了她的手,将她扶上了那匹枣红马。
整个上京城仍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中,前方雾色浓重,连远山都不见了轮廓。而魏阶与顾绵,此刻却没有分毫的犹豫,策马扬鞭,踏白雪而去,未曾回转。
这一年的冬至又是大雪纷飞,叠翠山连绵的山脉此时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层层阴云之下,晨光初显,睡梦中的村庄也正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顾绵未曾想过,她再一次回到这条小路上时,竟是这样的情状。
远处村落的房顶,此时一个连着一个,还是一片安宁,可再过不了多久,便将刀兵相见,不知要折损几何。
到了这里,顾绵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藏在她心中的问题。
“你知道运进小溪村的那些兵器都到了哪里?”
魏阶的视线落在山脚下的村落上:“不在村子里。”
“不在?”顾绵微惊。如果不在小溪村,魏阶又为什么要亲自带人来?
只是魏阶却难得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看着那村子,静静地等了一会,才突然问向褚枫:“都准备好了吗?”
其实他们的人昨夜就守在这周围了,褚枫自然很快就应了声。
“可以开始了。”
“是。”
顾绵还尚未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见魏阶竟是策马,欲向与褚枫相反的方向而去。
“绵绵!跟紧我!”
他声音坚定,不容置疑,顾绵于是将自己心中的问题悉数咽了回去,连忙策马,跟着他而去。
他两人并未带任何人马,只沿着那条小路一路往前,一直到了一处岔路口,在拐到下山的路上。
当大雪在晨光中变得清晰,当这条几乎不会引起人注意的小路走到尽头,顾绵终于明白为何魏阶此前极力阻拦,怎么都不肯让她跟来——
声东击西,他又一次,拿自己当了诱饵。
他们面前,一座孤立在整个小溪村之外的巨大院落,门前是手拿刀兵,但只着了布衣的侍卫,往墙上看去,还有站立高处的弓箭手,正警惕地盯着下方。
这里,就是那些被偷运出城的兵器最终所到之处,隐藏在群山之中,有小溪村作庇护,多年蛰伏在上京城外,几次都曾要了顾绵的性命。
而来到这里的,只有她和魏阶。
顾绵不知道魏阶有没有在此处安排人手,她只知道,明面上,只他二人。
由他们,引开白成禄手下人手的所有注意力,再由褚枫,将那名少年从层层看管之下救出来。
这就是魏阶的计划,看似简单,实则风险,要比任何一个人领兵直接攻打都要大。
魏阶下了马,顾绵也就跟着他,将马拴在了一棵落满了雪的松树上。
这里的积雪未曾清扫过,踩上去吱吱作响。
顾绵知她今日是为何而来,特意穿了一身的劲装,高高束起的长发让她整个人都有了一种不同以往的英气。
魏阶怔了一瞬,而后执住她的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一去将要面对什么,饶是他更清楚地知道顾绵剑术卓绝,亦非常人可比,可心里的担忧却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顾绵却将他的手反握住。魏阶指尖冰凉,可她却掌心温热。
“我和周流,与你同在。”她说完,展眉朝魏阶笑了一下。
那一笑,就像是穿破厚厚阴云的一丝光亮一样,让魏阶心里连日被这件事笼罩的一块阴霾霎时间亮了起来。
那一刻,他终于得将心里的所有杂念都抛却,义无反顾,同顾绵一道往那层层逆党驻守的宅院走去。
“什么人?”手执刀兵的守卫看见了大雪之中出现的人影,立即持刀赶了过来。
与此同时,不知凡几的黑衣刺客也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将他二人团团包围住。
魏阶折扇在手,顾绵周流出鞘,长剑映着白雪,显得更为寒光凌冽。
“只要撑到褚枫到了就可以了。”
他冲上前去时,顾绵听见了他在她耳边留下的一句话。
只是她已来不及回答了,漫天飞扬的大雪之中,魏阶手执折扇,已先她一步,与那来人缠斗在一起。
顾绵长剑穿过纷繁的雪片,在他周身划开冰冷的光影。
白雪之上,霎时间飞溅了点点鲜红,惊心刺目。
天光已是大亮,只是大雪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
魏阶与顾绵二人背对而立,面对着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却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剑光与折扇在人群中游走,弥漫开的血腥味让顾绵忽地就想到了那日半峰的刺杀。
只是那时魏阶尚有莲华穿心在身,今日他却已痊愈,比之那日时的力不从心,他如今手起扇落,没有丝毫的犹豫。
白衣胜雪,本该是最出尘不染,却因几经杀戮,染了血色。
魏阶与顾绵不曾多说一句话,两人只是不断支撑着,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有多少人命丧剑锋之下,远处终于能听见阵阵马蹄的声音。
苍茫的雪原之上,这个修建在叠翠山深处的院落门前早已一片狼藉。而那无情的风雪却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仍旧一点一点覆在早已倒地的黑衣人身上。
魏阶与顾绵,就并肩站在那片风雪之中,自始至终,相守一处,未曾有过一步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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