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校长有话和你说。”

曼斯坦因见苍不语眸子微眯，便知道这是苍不语要惊世骇俗的前兆，只好赶忙抬出校长来，他虽然也想好好教育一下这些倒霉学生，但是在是否要将他们全打一顿这件事上他还是和苍不语存在分歧。

苍不语敛下眉目。几年前出的事还历历在目，听说之后卡塞尔便转变了教学模式，他看着这些初生牛犊的少年少女，心想，把这样将屠龙当做游戏的孩子放到龙的面前，恐怕运气差些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吧。一百多年前，他们也是这样，盲目的自信总是将所有的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苍不语知道他这是迁怒，然而青年挺拔的不肯倒下的身影却让他轻易地陷入了回忆的泥淖，连呼吸都疼得颤抖起来。他的眼前不断地闪过汹涌的大海，漆黑的棺木，熊熊燃烧的火焰，夜幕下的庄园和混乱地下室石砌的墙。

电话中传来老人爽朗的笑声，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久别重逢，“阿苍，欢迎回来。好了，别总和孩子置气，年轻人有活力总是好的。”

苍不语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默地站着，他的气息已经重新被装敛了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是么？”他终于轻轻地反问，末了添上一句，“不过，你的百慕大现在看起来就像废田。”

那几个出声的少年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竟然看起来和校长熟识。不过比起那些少年，教授们反而对苍不语身后带着的少年有些好奇，毕竟像苍不语这样的人，是很少能够看见他为什么人出头。

“凯撒，作为学院最富有的学生，你不介意花钱把我心爱的百慕大草坪重新铺好吧。”

“悉听尊便。”凯撒耸耸肩。

苍不语的余光瞅了一眼一直耷拉着脑袋的路明非，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皱了皱眉，小声说，“站挺了。”

路明非听了下意识的挺了挺腰，凑到苍不语旁边小声地吐槽，“这鬼佬中文挺不错的啊。”

苍不语撇了他一眼，“看起来比你还好一点。”路明非吐了吐舌头，“我又不会穿回古代去，会说话就行了咯。”

昂热是个天生的教育家，几句话之间，学生便跟着他欢呼起来，苍不语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实在是太放纵了啊。”

路明非抬头看着他，有点似懂非懂。他看着场上，迅速和人群一起鼓了鼓掌摆出眉开眼笑的样子，充分表示自己是大家的同伙，然而看见苍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之后，他还是迟疑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对了，我还想问候一个人。”昂热突然开口，听他的语气似乎热情极了。苍不语低嗤一声，拍了拍路明非。四周安静下来了，“’S’ 级新生路明非在么？你选了我的《龙族家族谱系入门》么？”

苍不语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他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说。他很清楚这个他观察了将近十年的孩子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而现在，在他走进这个学院之后，他不能再每一件事情都替他出头，他应该要学着对这个世界亮出锋利的爪牙。他冷漠地看着周围的学生们窃窃私语，却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一样的草坪上，站着的肃静的人群和整齐的军帽。

“选了…我记得我选了。”路明非的声音还有些怯生生的，在他感觉尴尬之前昂热已经飞快的接过了话茬，他像个欧洲的老绅士，热情又有礼，“很高兴听见你的声音，进校第一天就撂倒了楚子航和凯撒，你干得很漂亮。”

路明非抓了抓脑袋，似乎还在一心一意的想究竟是哪里干得漂亮，周围带着敌视的目光却如潮水一样涌到他身上。

苍不语皱了皱眉，什么也不说，只是伸手将散乱地发丝往后捋了捋，那些充满敌视和不服的学生猛地撞进一双翠沉的眸子，像是顶级猎食者的眼睛，晦暗之下的翠色藏着最原始的杀机，让他们不寒而栗。

只有楚子航在此刻笃定，之前自己看到的那一抹翠色并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地存在于这个少年眼中。然而转眼间，白发少年就收敛眉目望向地面，午后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安静而柔和，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些教授们却面面相觑，这一刻，他们才真实地感到，那个不近人情的苍不语又回来了。

听见昂热似乎说完了，在他挂电话之前，苍不语极其精确地打断了他，“等等。”

“嗯？”那头的男人似乎有点意外，只是低低的发了个疑问词，愣了一下才接上话，“虽然很久不见非常想念你，不过我现在出于某些原因还不能回来。等我回来，我很愿意和你促膝长谈，说说我们当时风光的往事。”

苍不语淡淡开口，“昂热，你最好好好管理你的学生，不然我不介意龙类文学课上替你好好教育他们。”话罢，他抬头，看向站着的这一片少年少女，他的声音显得冷漠而不近人情，“我的第二课。和龙的战场上，为了活着，你需要不择手段。”

在场的学生们先是怔了，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年轻些的少年，竟是他们传闻已久的新教授，顿时在这个学期选修了龙类文学的年轻人们陷入了一片悲伤的哀嚎中。他拢了拢白衬衫的衣领，领着身后的路明非，穿过人群，打算离开，就当他走出人群的边缘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金发青年突然问道，“第一课是什么？”

苍不语的脚步顿了顿却没转身，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半空中，似乎在追忆什么事情，“第一课啊，”一瞬间他的眼神重新冷了下来，“不想说了。”

凯撒被他的话噎了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和身后战战兢兢跟着的路明非，又看了看对面若有所思的楚子航，最后也只是无谓的耸了耸肩，又是一个疯子。他隐隐间听见那个疯子对着电话说，“昂热，那个人独一无二，你别做梦了。”

苍不语顺着学院的草坪去，草坪上都是坑坑洼洼的脚印和弹痕。苍不语摇了摇头，把路明非交给了追上来的古德里安，又低声和他吩咐了两句，然后才慢悠悠地冲着学院唯一的钟楼走去。钟面的分针哒的一声，走过一小格，和时针重合在一起。

昂热挂了电话，阳光从舷窗里推推嚷嚷的落下来，他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轻轻地笑了起来。

“终于回来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欣喜，只是平静阐述着事实。如果说最了解昂热的莫过于苍不语了，那么最了解苍不语的，昂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然而苍不语这个人太沉默了，像是这辈子都只说该说的话似的，而这么多年了，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

他叹了口气，窗外是微波万顷的江水，带着江风肆虐的痕迹。那风声，就好像远处有人，在风里轻轻哼唱着远古不知名的歌谣，最后还是不甘心地湮灭在了两岸的青山深处。

阁楼上，充斥着酒精的气息，木墙上贴着大幅大幅的性感女郎和牛仔海报，正中还歪歪斜斜地挂着个飞镖盘，吊儿郎当地戳着几只颇有点非洲酋长风的飞镖，艳丽的鸟羽拖坠在下面。苍不语顺着陡峭的楼梯走上来，男人陷在他的牛皮沙发里，手里还握着罐装啤酒，脚边上也凌乱的倒着几个，看见来人便扬了扬手里的易拉罐，“哟，回来啦？要喝酒么，我的老朋友。”

“酒鬼怎么也喝不成仙。”苍不语捂住口鼻，恹恹地看了他一眼，从角落里找了一张干净的椅子来坐，“找我来什么事。”

“不能老朋友叙叙旧吗？”男人有些不满地把脚边的罐子踢得叮当响，苍不语面无表情，“有这点时间你早拿去看漂亮姑娘了。”

“这么多年了，什么都变了，就你还是那么顽固不化，及时行乐，你们中国人自己说的，不是很好吗？开心点老朋友，你看昂热，指不定明天就挂在哪个角落里了。”

“中国人还讲我命由我不由天呢，这种事随它去吧。”苍不语耸了耸肩，他望向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眼睛里一片沉静。“要开始了啊。”

“开始什么？”守夜人摇摇手中空了的酒罐，嬉皮笑脸。

苍不语望了他一眼，回答的似是而非，“黄昏。”他望着地平线上的落日，飞鸟略过天际，在金色的光芒上留下墨色的剪影。“真像啊。”他喃喃，“那些让人讨厌的霸占天空的家伙。”

“听说你带来的那个男孩子很有意思？”守夜人重新从他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啪”地一声熟练地拉开拉环，啤酒带着白色的泡沫溢出来，发出气泡摩擦拥挤的声音。

“他来了。”苍不语看着守夜人豪放的喝着啤酒。守夜人被苍不语弄得怔了一下，“谁？” “一个老朋友。透过那个男孩子来了。”苍不语说的有点意味深长。守夜人抖了抖，“虽然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为什么由你说起来就那么像在讲鬼故事？”

“鬼故事之所以可怕，不就是因为带着人们畏惧的死亡吗？那家伙也是吧。”窗外的太阳只剩下一小块，却将天空染得绯红，连带着苍不语看向窗外的眼眸也染得晶亮。“听说，计划已经开始了？”

“是的，执行部在中国已经有了进展，校长亲自带着人已经在江上飘了很多天了。”守夜人也跟着耸耸肩。“这种事情以你的权限，问诺玛会比问我靠谱。”

“已经确定位置了吗？”苍不语显然对这个提议不怎么感兴趣，只是继续问道。“接下去的计划是什么？”

“算是确定了某个点。”守夜人摊手，又大口地灌了口酒，才接上话头，“执行部已经派了最优秀的部员，改装完毕的摩尼亚赫号完全没有问题，不碰上龙王的话。”

“乌鸦嘴。”苍不语皱眉，“根据推测，他们快要醒来了。这种时候谁都不能掉以轻心，无论是一百多年前，还是十年前你们忘记了吗？很难让人相信，但是我们确实一而再再而三地轻敌了。”

“没有人想发生那样的事情。”守夜人放下酒杯难得的严肃起来，“也没有人应该被责怪或者对那样的事情负责。我们都知道的，有斗争就会有牺牲。他们是斯巴达的勇士。”他轻轻地念道，“流浪人,你若到斯巴达,请报告那里的公民们,我们阵亡此地,至死犹恪守他们的命令。”

“你不知道，”苍不语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他重复，“你不知道。”

脑海里，夜空，庄园，地下室湿冷的墙砖和明亮的火焰又一次带着破碎的疼痛席卷而来，逝者已矣，带给生者的却是无尽的悲痛和几乎将他焚烧成灰的复仇烈焰。

守夜人站起来，“是的，苍，他们已经又一次醒来了。”他走到栏杆边上，看着完全坠下的太阳和渐渐显露出来的浩瀚星空。“是时候走出你的枷锁了，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