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四合,透过玻璃窗漏下来,在地上留下明亮的光晕,苍不语坐在书桌前,一半沐浴着月光,一半藏在阴影里,指尖又开始犯上了细碎的好像被碾压一样的疼痛,金色的细小光芒爬上他的手臂,他蜷了蜷手指,紧咬着嘴唇。那些疼痛很快消失了,好像从没有发生过。
在苍不语自己的要求下,他住进了本该安排给学生的寝室。原本两人的寝室已经修改成了单人间,一张书桌,一张转椅,角落里放着一张看起来极舒适的沙发,衣橱三三两两的挂着几件皱巴巴的风衣和白衬衫,熨烫机亮着红灯却无人去使用。门大咧咧地开着,墙角的床铺着深蓝格子的床单和被子。月光洒在原木色的书桌上,几封信被压在书下面,没被压住的一角被晚风吹得哗哗作响。
苍不语穿着黑色的睡袍,坐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一本古书,书页松松垮垮的,却还很完整,上面的全是象形文字,晦涩难懂。苍不语仔细地凝视着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近看下来却只是在发呆。他抬起头望着窗外银色的月光像流水一样蜿蜒地从天际流淌到红墙尖顶的教堂上,两眼放空。
“笃笃笃——”门上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苍不语愣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有些艰涩,“请进。曼斯坦因?”他看着推门而进的人有一点意外,他合上桌上的书册,盖住那几封打开了信。
曼斯坦因推了推眼镜,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校长特意来电,说你晚上可能会出现特殊情况,所以我来看看。像你这样的人即使身上有什么会反噬的新奇言灵,我也并不会感到奇怪的。顺便也看一看,你对你的新房间还满意吗?”
苍不语的长发用木头簪子绾起,他拢了拢落在珈边的碎发,耸耸肩,示意他随意坐,“这样就很好。”
曼斯坦因看了看屋子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于是便顺手关上了门,在沙发上坐下,严肃的风纪主任一下子就陷进了沙发里,他努力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显得不太狼狈,“我以为路明非拿到诺顿馆的使用权,你会和他一起住进去。听说凯撒那个纨绔子弟对于失去诺顿馆使用权这件事很懊恼。”
苍不语望向窗外,“那个金发男孩子?他看起来不是这种计较的人。多半又是手下的蠢材在蹦跶吧?”
曼斯坦因皱了皱眉,警告道,“阿苍,这里的孩子虽然有时候不讨喜,不过都是算起来很出色的学生,你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了,校长也是这个意思。” 苍不语笑了笑,“你这话听起来和下午那个掉进钱眼里的风纪主任简直不像一个人。”曼斯坦因叹了口气。“你真的不考虑住过去?你看起来可不是差一笔维修费的人。再说,导师住在学生宿舍里也不太像话。”
“我不想住在那种房子里。”苍不语趴下来,伏在自己的臂弯里,声音有些发闷,但是却很平静。“那种黑暗的地方就像匍匐在黑夜里的野兽,好像所有进去的人都不会在黎明出来。”他的声音很压抑,却好像包含了太多年积压沉淀下来的悲伤和凄凉,扑面而来让人透不过气来。
“好吧。那就住在这儿吧。”曼斯坦因叹了口气,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你手上的是什么,金色的,没见过。是你白天留下来的后遗症?”苍不语紧紧握住自己的指尖,细小的金线在指尖流淌,好像随时会断流,好像纤细的血管。他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是王道。”
“王道是什么?”曼斯坦因满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好像是你们中国人说的很玄妙的东西。”
“得王道者得天下。”苍不语的语气有些惆怅,好像很多年前那些话本里怀才不遇,郁郁而终的书生。曼斯坦因惊诧道,“那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怎么会在你身上?”
“奸恶者得之,祸也。中国人讲究王道加身,但是真正得到王道的又有多少?剖开历史,全是以杀止杀。”苍不语轻轻抚摸着手指,细小的金纹好像是受到了恩泽,缓缓地流动。
“那按照道理说,你不是该得天下了么?你们中国不是据说1911年革命之后就没有皇帝了么。”曼斯坦因显然不怎么相信。
“它本不属于我,我只是替人保管,太久了,我依旧在等待着他的苏醒,即使他已长眠。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王朝已经覆灭,王道已是个累赘罢,疼死我了。”苍不语叹气,重新蜷了蜷手指,这一次,那些金色小蛇似的纹路便全都游到皮肤之下去,消失得无隐无踪了。
“这就是你每天晚上跟疯子一样的原因?”曼斯坦因问。“哦,错了,你什么时候不是疯子。”
苍不语嗤笑一声,“不止。”他指了指桌上被风吹动的古书,书页单薄而脆弱,好像随时都会被晚风折断似的。“那是洛书。”
曼斯坦因挑了挑眉,“《周易》里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是那个么?”他顿了顿,有些惊恐地指着苍不语书桌上的玩意儿,磕磕巴巴,“你你你…你不会是说你桌上那个是远古时期留下来的那本神书吧?我以为我以为…那个是中国人编出来的故事什么的…”
“仓颉为帝南巡,登阳虚之山,临于玄沪洛之水,灵龟负书,丹甲青文以授之。”苍不语的声音有些低沉,他伸手抚摸古书看不清字迹的封面,眼神有些迷茫,“这是他给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曼斯坦因擦了擦汗,叹口气,“听起来,他对你不错,还给了你挺多宝贝。不过他是谁。”
苍不语瞥了他一眼,“洛书演,而万物生,他是万物。和言灵不同,洛书赋予我一切,也吞噬我的一切,庇护的同时又毁灭。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曼斯坦因愕然,“那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言灵?这怎么可能?!”
苍不语耸耸肩,“天知道。大概是基因变异、种族相隔?”
“真的没有…”曼斯坦因喃喃。
“很奇怪吗?”苍不语又瞥了他一眼。
“你们这群疯子,搞得我以为没有言灵才该是常态一样。”曼斯坦因苦笑道,“你带回来的路明非,讨论区上面都已经快疯了。”
“哦,”苍不语慢吞吞地回应了一声,然后顺应着曼斯坦因“快问我我非常想说”的表情,善解人意地问,“发生了什么?”
“s级的学生对言灵·皇帝没有产生任何反应,简直是不可思议。”
“曼斯坦因,不得不说你的中文真的进步了。”苍不语淡淡的评论。“你下午已经说过一遍了…”“哦是的,我只是再强调一遍。”“谢谢…不过现在说这个是不是不合时宜?…”
“好吧,”苍不语顿了顿,似乎以显示自己现在比较严肃,“你觉得,什么是言灵。”
“……”曼斯坦因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鼻子,“阿苍,你突然话题变的这么严肃我有点不习惯。”
苍不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谴责他太难伺候,曼斯坦因险些打个寒颤,就听苍不语接着说道,“言灵就是所谓语言的禁忌。言语即言灵,有些东西一旦说出口就会失去,越是重要越是如此。”他的睫毛颤抖的厉害,像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蝴蝶。
“我想,我还是需要去趟图书馆。”曼斯坦因皱眉,眉间两道深深的纹路简直可以把他自己给埋进去。“被你们这群疯子越弄越糊涂了。”说着他就起身,拿起自己的帽子,和苍不语道了声晚安,还体贴的关上了房门。
苍不语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咬了咬发白的唇。他望着窗外的月光,有些入神。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这样,坐在河边,坐在屋前,坐在楼顶,好像是看远方,又好像什么都不看,万物静默,只有月光作陪。
他拨弄着洛书看似脆弱的书页,从怀中摸出两块几近剔透的龟甲。龟甲上模糊的字似乎泛着莹莹的光,好像又没有。他的手指附在那些甲骨文上,带着薄茧的指尖依稀可以触到那些凹凸的纹路。他下意识不断地抚摸着龟甲,眼睛却看向虚空,眉宇紧蹙,好像内心在苦苦挣扎着什么。
终于,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关上窗。
他深吸一口气,寻了几支红烛,在房间内按照循序和方位一一点亮,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上古某种玄妙的阵法。站在阵法的中央,他将手轻轻地放在龟甲之上,另一只手拿起洛书,苍不语合上眼睛,口中极轻地念着什么,四周泛起了雾气,温度瞬间就冷了下来。
当他越念越快时,他的木头簪咚得掉落在地上,雪白的发丝和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四周逐渐明亮了起来,红烛之间仿佛密密麻麻连上了相互勾缠交错的金线,整个人都站在了风口浪尖,衣袍鼓风,好像扬起的帆。猩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在龟背上扩散开去,填满了密密麻麻的沟壑,被血液浸润的铭文显得越发鲜艳,透着诡异斑驳的光泽。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里的咒却越吐越快,到最后几乎听不清他在低声念什么,屋子里的金线越缠越多,越演越盛。
突然,门口有传来“笃笃笃——”
三声标准的敲门声,金线好像绷到极限的琴弦,砰的一声,断了个粉碎,之后是一片静寂。室内一瞬间连空气都凝固起来,红烛忽闪了一下,嗤的一声灭了,带起一阵渺茫的青烟。
“噼噼——”细小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让人心惊胆寒。
苍不语一瞬间脸色惨白如雪,书桌上,在月光的照耀下,其中的一块龟甲带着鲜红的血迹碎成了四瓣,躺在桌面上,已经黯淡无光。他的嘴唇动了动,失神望着桌面,“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勿用……”
他颓唐地跌坐在床上,“ ‘来之坎坎’终无功也…”他伸出手,摸了摸嘴角,擦去湿润的血迹,好像自嘲似的笑了笑,低声又重复道,“终无功…原来又只是徒劳而已啊…”
门上又传来三声短促的敲门声,工整严谨,十分耐心。
苍不语最后擦了擦嘴角的血痕,强撑着坐起身来,收起桌上的书册和龟甲,才短促地喘息着喊了声,“进来吧。”
黑发少年推门而入,语气淡漠而规矩,“施耐德导师发邮件委托我拜访一下隔壁新来的……是你?”他的眼神微微有些诧异,苍不语面无表情地望向他,发现青年的眼神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深邃而明亮。楚子航嘴唇微动,微微带了点询问。
“你似乎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