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的阳光透过火车浅绿色的车窗玻璃从厚重窗帘中间的缝隙里落在地板上,形成圆形的光斑。
整个夜里,伴随着剧烈的疼痛,黑色的夜幕和火焰中的庄园好像跗骨之疽如影随形。明明知道只是个无论如何再也不会发生的梦境,但是还是冷得浑身颤抖起来。苍不语蜷在地上,一半的脸埋在柔软的羊毛地毯里,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可以停止。
过了一小会,他的睫毛剧烈的颤抖起来,挣扎着张开眼,露出一双翠色流转的眼睛。他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手臂,走进车厢独立的洗手间里。镜子里的人额上还渗着冷汗,银发因为汗水,有一缕紧紧贴在了脸颊上。他伸出手,摸了摸镜中人翠色的眼睛,轻声说,“有时候,放弃也是很好的选择呀。”不知怎么的,镜子里的人嘴角突然斜了一下,看起来似笑非笑。
苍不语的眼里带着一抹狠色,面无表情的狠狠砸上镜子。蛛网一样的裂痕顺着他的拳头蔓延开去,哗的一声巨响,玻璃渣子碎了一地。鲜血顺着手背滴落到地上,镜子碎片的边沿,闪过一道极浅的青光。苍不语淡淡的扫了一眼,蹲下身,从洗手台下面拿出急救箱,静静地找出了绷带,将伤口缠好,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还有古德里安中气十足的叫喊。他头痛地合上眼,揉了揉额角,等他再睁眼的时候,眼睛里的翠色已经完全褪去了。
他走过去,打开门,古德里安还穿着睡衣,带着顶睡帽,“阿苍,出啥事了,大清早动静那么大。我还以为火车撞山上了。”他挠了挠头上乱翘的头发。
“没事。”苍不语开着门走回浴室,“我去冲凉,到了叫他们送套衣服来,还有派人来修镜子。”话音刚落,浴室里就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两个小时后)
古典书房里,一切都好像源自中世纪,古德里安坐在书桌边上,苍不语从书柜上随意挑了一本书,便找了柔软的牛皮沙发坐下,不论什么时候,他的背都挺得笔直,好像从不会被压弯,礼仪周到的好像上世纪的老绅士。
“他怎么了?”他的目光望向对面长椅上睡死的路明非,莲花水晶灯的光刺得他眼睛难受,“那么久了学院的品味还是那么令人发指。”
古德里安挠了挠脑袋,虽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和美学的地方,不过一般和苍不语相处过的人都知道苍不语这个人在审美和某些方面上挑剔或者说偏执到让人发狂的地步,于是他只是讪讪地开口,“其实还行吧。入学指导的时候明非的反应比较大,所以惊恐得晕过去了。之前也有学生反应大的,不过晕过去的还真是前所未有。”
“兔子被扔进狼群里也会假死。”苍不语淡淡的回道。
“S级的学生总会有一点不一样的。”古德里安似乎还是有点兴奋,“明非会是最棒的。校长不会出错的。”
“昂热可不是什么时候都可靠的。”苍不语把书翻过一页,“’其实很正常,一个人在他世界观形成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你不会有大出息的你只是个小怂包。”
他皱了皱眉,好像对这个词颇有偏见。“突然现在,有人告诉他,你可以做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他很害怕,但怎么舍得拒绝。”他抬起头,去看古德里安。“知道这种感受么。”
“这种感受只有真正经历过才会知道。被迫长大和看清世界的面目是一件看起来痛彻心扉,但是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苍不语一边翻书一边讲,语气好像一潭死水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带来波折,“如果这样就能长大真是太幸运了。毕竟,更多的长大,都是用珍贵的血泪去交换的。比如,昂热为了他的长大几乎在中心医院躺了一年。”
“这样说起来,好像确实不是件坏事。”古德里安呐呐,古德里安几乎想问,那你成为现在的样子,有付出了什么。但他也知道这似乎有些揭人伤疤,于是终于还是忍住了发问的欲望。有时候要跟上苍不语的思路有一点难,但是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逻辑,尤其是最后还有校长的真实事例,虽然是不是苍不语编的还有待考证。不过碍于苍不语积威已久,古德里安也不会去怀疑他说的。
“明非需要的历练还很长,但总有一天他会证明狮子和狼总是有区别。希望那天不要来的太迟。”苍不语合上书,走到书柜边换了一本。
古德里安犹豫了一下,歪着头看着苍不语把《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塞回书柜里,然后换了一本《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你最近喜欢上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了?”
“他是个疯子。欣赏疯子的总是另一个疯子。比如希特勒。”苍不语耸耸肩,回到沙发上,“疯子总是孤独的。”
“你觉得明非会拒绝吗。”古德里安犹犹豫豫,他深韵听不懂就换个话题的道理,只是这个话题本身就让他忸怩得像个小媳妇儿,心中担忧无限。
“放心吧,古德里安。”苍不语将视线收回书页上,“当真实世界向他敞开的时候,就算是再怎么荒唐,也不会有人舍得再回去自己那个狭隘角落的。”他的语气一如既往,“这从来都是一条不归路。”
“这我就放心了,他是我最有潜力的学生!”古德里安又兴高采烈起来,苍不语看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他在高兴些什么。
路明非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苍不语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古德里安靠着书桌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醒了?”苍不语抬起头,看着猛地坐起来的路明非。
“不语哥。”路明非呐呐地喊了一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哪儿。我们是翻车了么?我只觉得轰隆隆一阵响,我还以为火车撞山了呢。”
“是么?古德里安早上也是这么想的,不愧是他的学生。”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语气里完全感觉不出在赞赏什么,路明非默默地腹诽。
古德里安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揉了揉眼睛,正好接上路明非的话。“我们已经到达卡塞尔学院了,一路都很顺利,就是早上阿苍又发疯了,那声音真跟火车撞山似的。”他小声地接了句抱怨,接着对路明非说,“你在入学辅导的时候太过惊恐,直接晕了过去,所以是给抬下火车的…”他又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以前接受入学辅导的学生也有比较惊讶的,不过你这么大反应,真是前所未有啊。”
苍不语一脸漠然假装没有听见,只是对路明非说道,“接下来古德里安教授会完成你的入学指导,我会在外面等你,现在是我的透气时间了。你只要跟着古德里安教授就好。”过了这么些年,苍不语重新回到卡塞尔,估计想找他的人只多不少,想要清净,必须要提早把自己藏起来。
他拿起书向外走去,看见路明非似乎要开口又添了一句,“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明非,荒唐,所以才是真相。”他和手提着两只黑箱疾步走进房间的中年日本男人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走出了屋子,只留下嘴巴微张一脸惊愕的路明非。
苍不语一个人站在门外,身边是走廊尽头的一扇落地窗,从里面望出去可以看见建筑遮挡下阳光里的草坪沾染着星星点点的绿意。走廊很空旷,一个其他人也没有,苍不语形单影只,看起来有点孤单。他靠墙站着,漫不经心的翻着手里的书。
走廊那里走过来一个人,一身衣袍将他整个人拢住,他走到苍不语面前停住,影子打在苍不语身上,苍不语就好像没有察觉到似的,连眼神也没有抬一下。那男人开口,便发出了破旧风箱一样的嘶嘶声,“他们说你要回来,没想到是真的。一个让学院舍得把你派出去的S级学生,说实话,我有点好奇。”
苍不语这才抬起头,将手中的书合上,“也不完全是为了S级,主要还是我心情不错,施耐德,你管得有点多了。”这次他倒不是再讽刺什么,大约就是心里真的这么觉得。
意外地,施耐德竟然也点点头,“钟楼上的那位请你去,我就顺道过来看一看。”
苍不语也点了点头,算是道谢,既然有多活了几年,总是要找老朋友叙叙旧的,找话题这种事情对苍不语来说显然有点难,他张了张口,语气有些艰涩,“你还好么?”
这倒是让施耐德有些惊讶,难听的笑起来,“这么久不见,都会关心人了?”话罢他有些幽幽地看向窗口一片明媚的草坪,像是叹息着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了,一切都腐朽老去了,只有你这个疯子,还和原来一样。”
“活着就是活着,年轻和老去都没什么意义,什么复仇都是过眼云烟。”苍不语低低的说,眼睛里好像一瞬间流过了千年的时光。
“如果活着没有意义,那为什么人类和龙都还要苟且延喘呢。”施耐德嗤笑一声,像是完全不相信苍不语的这个结论。
“因为死亡也没有意义。”苍不语的声音依旧很低,但是语气却很严肃。
“别装十九世纪的哲学家了。”施耐德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那是只会拿笔的人才干的事。”他看了眼苍不语手中的书。“我们都该是端着大炮的人。”
“如果真是如此,卡塞尔到现在都该还是所封闭的军事体系学校了。”苍不语耸肩,向着楼外走去。
“我的学生,和他很像。”施耐德突然开口道。
苍不语好像完全不会意外施耐德说出这样的话,反而只是淡淡的答道,“施耐德,你是一个好导师。”
施耐德不说话,只是跟着苍不语走出阴沉沉的教学楼。
苍不语任由这个固执的男人跟了一段,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好吧,一点也不像。”
他继续认真分析,“你的学生,那个中国男孩是一匹孤狼,他就像一匹混进了南方狼群的北方狼。而路明非不一样,他是心里藏了狮子的兔子,你懂么。如果你的中文足够好,你就会知道,这句话的主语是兔子,一种毫无伤害毫无反抗力的草食动物。”
施耐德镇定的看着他,他的喉咙不时地发出嘶声,但是他一言不发,好久才说,“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像路明非。”
苍不语难得的败下阵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开口道。“你们总是拿人和他比较。但我不会因为谁和他相似就爱上谁。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规矩。但是…好吧,我会偶尔留心的。”
他的语气里总算有些波动,带上了微微的自嘲,“反正大家都是怪胎,为什么不报团取暖呢。”
作者有话要说:寻找一些自己也忘记的伏笔哈哈哈 好像挖彩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