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北方内陆本不该有什么暴雨了,然而这一年冷暖空气的交汇在五大湖区上方好像斗争得格外剧烈,顷刻之间,前一刻还充斥着艳丽晚霞的天空,下一刻便乌云密布,风雨大作。脏乱的街道上,一辆黑色的klassen无声无息地划过,苍不语很少开车但技能却很娴熟,车行速度控制在一个良好的范围里,显得不紧不慢,这种内奢型的商务车最大的优点就是安全得像个保险箱。苍不语揉了揉眼睛,视线落在反光镜最角落的地方,讽刺地勾了勾嘴角。
车被抛弃在了一个无人的街角,苍不语从副驾驶室上拿起了自己的风衣和一柄黑色的伞,帽子早就不知被丢弃在了哪里,在猎猎的晚风里,一头随风飘起的银发显得格外张扬。他抬手拢了拢发丝,撑起伞,踩着雨水在街边留下的小水洼,对身后比了个中指,然后就拐过街角,消失在雨幕里。
美国的街头,总有一些不打烊的咖啡馆。苍不语穿过几条小巷,迎面便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绿色的门上油漆斑斑驳驳,玻璃的雨棚也显得有些破败,只有门边上的小黑板架上隔着的藤萝花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他推开门,收起伞,雨水顺着伞骨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滩积水,柜台上的咖啡机还在慢悠悠的碾磨着上好的咖啡豆,散发出苦涩的香气,罗克珊娜从一排咖啡机后抬起头来,蓝色的眸子里带了点惊喜,热情的打招呼,“嘿,苍,好久不见。还是老样子吗?”
苍不语含了含下巴,算是默认,然后便走向店里靠墙的一张桌子,言简意赅,“老样子。”
罗克珊娜不以为意,她战争退役之后就在这开了一家咖啡店,那时苍不语就是她的常客,她在这里开店好多年了,客人都换了好几轮。她像是一早就习惯了苍不语冷淡的样子,她曾是个少女的时候,苍不语就是这样,冷着一张脸,总是抿着薄唇,但她也永远记得枪林弹雨的绝境中他温暖的胸膛曾与自己满是鲜血的脸颊贴得那么近。罗克珊娜耸了耸肩,不一会便给他送来了一份火腿蛋三明治和一杯热巧克力。很意外的,苍不语这样的人会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她第一次发现这个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她自诩掌握了苍不语的小秘密,这个人一点也不习惯咖啡的苦涩。
在这种雨天里,巧克力的热气让人彻底暖了起来,这时,后厨的门吱嘎吱嘎的响了起来,走进来的男子身材高大,一张脸被帽子遮去了一半。他显然要比刚到的苍不语狼狈一些,雨水顺着他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水渍,他把帽子摘了下来,又把雨衣随意的丢在了沙发上,引来克罗珊娜的怒瞪。男人一头短短的金发好像夏日里的太阳,再加上他一直带着的爽朗笑容,这是个典型的美国男人。他丝毫没有在意克罗珊娜的怒目而视,热情地和她隔着柜台拥抱了一下,才走到苍不语对面坐下,开口抱怨道,“这鬼天气。尤利西斯最近又病了一场,这种天气我就没让他出门。”苍不语点点头,“我们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乔伊。老鼠总是无处不在,你知道的。”
罗克珊娜擦了擦手,顶着风打开门,望了望看起来空无一人的街角,将门上welcome的牌子翻成了close,便哼着小曲儿穿过柜台往后厨去了。
“放心吧,半个小时足够了苍。”乔伊眨了眨眼睛,有些促狭地笑了笑,“甚至够我们叙叙旧了。”“你们可真爱叙旧。”苍不语抱怨,语气却比对庞贝好的多。乔伊摇了摇头,“看来我不是第一个找你叙旧的人。他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苍不语不以为意,“再小的血腥味都能引来鬣狗。”乔伊耸耸肩,“我觉得庞贝不是个坏人。”苍不语也看着乔伊,眸子翠沉,“但是索加图家族并不都是好人。我现在觉得,你的消息网也不差。”
每一个圈子里都会有游离在规则和世界边缘的人,苍不语是其中之一,坐在他对面的乔伊和他口中的尤利西斯也是。乔伊自身的血统并不是特别优秀,但无疑的,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情报贩子之一,镰鼬这种没有什么大杀伤性的言灵被他用的恰到好处,只要人们曾将某件事宣之于口,就没有他无法探听到的。他不属于任何势力,肆意妄为,但好像又总留着一丝为人的底线。不过,更多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调酒师,懒洋洋蜷在地下酒吧的柜台里。也许是怪胎天生就互相吸引,苍不语和他关系不错。
乔伊从上衣里摸出一个信封,像他们这样的老年人,总是很难信任新型科技,他和苍不语之间的一切机密,往往都靠书信传达,尤利西斯曾经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嘲笑了他们的落后和肤浅,只是这两位依旧我行我素。
乔伊压低了声音,小到音量几乎要变成一条线,“毫无疑问,那个地方出现了我们无法预知的变化,他们都蠢蠢欲动派人去探查,不会有人想错过这样一件盛事的。不过你也知道,这可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乔伊一语双关。
他无不担忧地摇了摇头,“学院恐怕也会有所行动,小白兔恐怕也会被卷进这场风暴里。具体的东西都在这里面,有一些是尤利西斯截下的,还有一些只是推测,他都注明了,你知道,他的脑子一向都比我好用。”
“很高兴你能承认这一点。”苍不语缓缓答道,“我想,对他来说,这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姑且当是历练。狮子不能养在动物园里,这样会把他变成羊。”
乔伊拿起面前的酒杯,假装自己很有品位的喝了一口。他摇晃着杯子,晶莹的酒液挂在杯壁上,慢慢向下滑去,“就像你一样?”
苍不语沉默了一会,才冷静地吐出一口气,“像我一样。”
“行了,看看尤利西斯给你准备的礼物吧,绝对分量不轻,小绵羊。”乔伊笑了起来,如果苍不语算是小绵羊,绵羊就是顶级肉食动物。他更像是传说中娇小却凶猛的猎食者锈斑猫,纤细的外表下藏着炽烈的灵魂。他慵懒地暗中观察着一切,在最恰当的时候伸出锋利的爪牙。
苍不语摇了摇头,将信放进防水袋,又贴着自己的胸膛放好,“到学院再说吧。”他把杯中的巧克力喝完,站起身来。“走了,再见。”然后他就真的拿起伞,重新走进了雨里。
乔伊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苍不语这个人,总是很郑重的和人道别。他记得苍不语说过,曾经有人对他说,分开时一定要说再见,那就一定还有再见的机会。那是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喝了一次酒,苍不语难得的有些朦胧,说是醉了更像是沉湎于一个悲伤的梦里不远醒来。乔伊说,像他们这样的人,见一面就是少一面了,说再见可能会食言,说永别又太矫情,不如什么都不说。苍不语却说,一定要好好道别啊,所有的再见都是美好的祝愿。乔伊不觉得,他觉得苍不语的每一句再见不像是祝福,更像是一场沉重的赎罪。
苍不语没有再去找他的车子。他一路往湖边走,雨渐渐小了,空气中带着港口的机油味道。等他走到一个完全荒废的小港口时,雨已经完全停了。曾经的芝加哥作为一个重工业城市,五大湖也是一条繁荣的水路。不过随着经济一次次的起起落落,这里总是不缺像这样的荒废小码头。他依着生锈的栏杆,收起伞丢到一边。
“先生们,虽然说没什么妨碍我的地方,但我还是想问问,你们大约要跟到什么时候?”他对着身后街角的阴暗处有礼貌地发问。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四处一片寂静。他环顾四周,矜骄的抬起了下巴尖 ,一双双眸颜色暗了下去,仔细看来竟有隐隐的深翠色流动,四周的空气安静的仿佛要凝固起来,“我想,你们不会希望我动手吧。”
这一次,周围慢慢地走出了六七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苍不语站在他们中间,大约是少年的身形不曾长开,倒显得有几分娇小的意思。
“苍先生,晚上好。” 领头的男人是个长相普通的男人,丢进人群里恐怕没有人会再看他第二眼,“我们只是受雇于人,负责保护您的安全。”
暴雨洗涮过的天空显得格外辽阔,低垂的夜幕里挂着几颗晦暗不明的星子。苍不语穿着黑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的声音有些冷,在这个寒冷的秋夜里,似乎要结霜一样,“请帮我谢谢你们雇主的好意,但我从来不需要尾巴。”
面对这样一双好像什么都要被吞噬掉的眼睛,领头的男人依旧不卑不亢,“苍先生,我们只是雇佣来保护您的人生安全,在不能确定百分之百安全的环境下,我们必须和你保持足够近的距离以便确保您的安全。还请您不要做出让我们为难的事情。”
“是吗?”苍不语淡淡的反问。“也好。”他将风衣也脱了下来,雪白的衬衫包裹着纤细却修长的身躯,他猛地向后一跃,身体里爆发出惊人弹跳力,短短几秒内就在水面上划出一段极长的距离,然后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水里,水花四溅,发出巨大的入水声。他在水里就像一尾真正的鱼,毫无滞碍的,转眼就消失了踪迹。
岸边的黑衣人都愣住了。领头人的手机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尖锐的地穿破了四周本只余下水声的寂静。他接起电话,电话那头的男人声音沉稳,“老板?”
男人叹了口气,“算了,在水里他可是真正的无冕之王,你们追不上他的。”说完电话便挂了。他双手合十支住下巴,嘴角残留了一抹兴致盎然,“没关系,苍,这样才有意思。”
苍不语并没有在水中停留太久,虽然温度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后半夜快要来了,他必须要在月亮升到顶端之前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离中央火车站不远,他摸了摸胸口安好的信,深吸一口气开始在街上飞奔起来,从手指开始,已经隐隐间起了蚀骨的疼痛,这对于苍不语来说是没有时间再等下去的信号。
他孤身一人,在月光下冲进车站,单手撑杆,敏捷地越过了一排打卡器,他已经听见了列车的汽笛声,看来他赶得正好,乔伊的消息还是一如既往的准确,上到政府机密,下到列车误点。
苍不语浑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他银白的发丝向后飞散,然后甩出老远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外套早就不知道丢在了哪个角落,他只穿了件浸透了水,几近半透明的白衬衫,衬衫下矫健的身线蕴含着火山欲喷发般的力量暴露无遗,芬格尔忍不住吹了记口哨,那胳膊肘捅了捅路明非,“这个姑娘长得挺正就是没胸啊。”
“当然先生,您来的很及时,简直完美。”列车员笑着走向车厢,苍不语率先进去了,路明非这才赶忙跟了上去,近看下来,才发现苍不语脸色苍白,有些摇摇欲坠,苍不语似有察觉,淡淡的安抚了一句,“没事,走吧。”
路明非乖乖的跟着他,古德里安站在车门口,热情地张开怀抱迎接让他兴奋的新学生,连久别重逢的老友都被排在了后头。
苍不语并不管他们之间小小的欢迎仪式,他一个人走向单独的车厢,在别人都不曾注意的时候就匆匆锁上了门。等到路明非和芬格尔换完了衣服出来,苍不语早就不见人影儿。路明非特意询问了古德里安,古德里安拍了拍他的肩膀,热情的几乎把他拍到地上去,“放心啦,一到晚上阿苍一直都是这样的啦,不用管他不用管他,我们还是先来做我们的入学辅导比较好。”
路明非看了一眼紧闭的车厢门,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古德里安走向了另一节车厢的墨绿色沙发。
而门后,车厢被黑暗吞没,苍不语抵着门蜷缩在门边上,身上来不及换下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汗珠顺着他的额头划过,身体爆发出的剧烈疼痛让他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他望向窗外,列车正在穿过山洞,山洞里一点光都没有。他无声的张了张嘴。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充满了龙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咕——认真加班没看时间。
又将是加班过十二点的一天。